龚启录
歙县是徽州的首府,这里商号林立,富人如云,是安徽乃至江南最富裕的地方之一。洪氏与蒋氏是徽州最有影响力的两大盐商,蒋家的独女嫁给洪家的单男后,两家联手经营,生意越做越大,仅新安江运盐的船只就达二十多艘。
一天,洪足国为孙子做满月,宴请亲家蒋行吾,俩亲家一边庆贺,一边计划如何把盐的生意市场做得更远、更大。
蒋行吾不仅是生意人,而且精通地理,他建议到福建闽东去看一看。因为闽浙之盐来自东海,只要闽东的市场被洪蒋占有,将来庆元、景宁、泰顺、丽水、上饶,直至皖南的市场就是洪蒋的天下。洪足国听后称赞亲家饱学经书、眼界开阔、言之有理,就决定先到闽东走一走。
明万历三十三年十月初一,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洪、蒋俩人背上行囊,带着银票,要么坐船,要么坐轿,要么步行,经金华,穿丽水,下景宁,进寿宁,一路访盐场,一路探盐情。尤其蒋行吾是出了名的罗盘先生,寻龙找脉非常内行。他看鹫峰奇峰入云,秀水逶迤,预测福建寿宁一定藏有宝地,一到鳌城就感叹不已。但真龙必有结地,俩人又坚持再寻。从车岭往下走,当看见斜滩堡时,正是太阳西沉满天云霞,俩人禁不住惊呼:“风水宝地找到了!”到了斜滩,果然水回首,山含情,藏真龙,聚神气,俩人顾不上一路疲惫,连称:“好地方,好地方!”
斜滩并不繁华,只一家小客栈,并无客人投宿。店主郭丰是坂头里正,热情,把洪、蒋迎进店堂后,先是取水洗漱,再拿出最好的乌龙茶招待客人。洪、蒋对东家的热忱倍感亲切,接着一边用餐,一边谈起了生意。
郭丰介绍说,山里人最缺的商品是食盐,从海上盐场到斜滩,水路虽不到三十多铺,但蜿蜒曲折,大盐船到了黄崎司,又要换成小船驳转运,一到旱季还常被搁浅无法运行,而官府又拿不出银两去清理河道。所以,本县及周边府县的食盐相当一部分是来自泰顺的百丈、闽北的建瓯,因运费过大,只能吃高价黑贩盐。这样,吃盐问题就成了百姓天大的事。如果徽商能投入资本,用一部分资金清理河道,其余资金用于购销,本地大船能够进入斜滩,那么斜滩作为集散地,一定前途无量,生意一定能做大做强。
郭丰的一席话,正是洪、蒋最爱听的。俩人通过多天的考察,最后就定在了斜滩办盐庄。他俩带来了通用银票,先投入白银五百两,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清理拓宽了黄崎到斜滩元潭的河道,接着投入白银七百两,购置了七艘盐船。洪、蒋的七艘盐船不久就满载着细盐,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元潭市场。
离过年还有十天,“洪蒋盐庄”就正式开业了。开业时,整个斜滩街张灯结彩,燃放鞭炮,热闹非凡。徽商会做生意,节前供应平价细盐的广告通过各种形式广而告之,其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金蝴蝶,飞满了山野,传遍了闽东北、浙西南各地。
只用了三年时间,并不繁华的斜滩就变得人头攒动,南北客人穿梭不停,除郭丰的小旅店天天客满外,卢、何、周等家也开出了客栈。同时,洪、蒋手下的伙计每天的算盘嗒嗒响个不停,在精确地计算着进账的利润。伙计告之,三年就可赚回本钱。
洪蒋盐庄的名气高涨得像雨后的春笋,让极少数人仰望后感到腰酸不舒服。有一天,洪、蒋与郭丰三人在喝茶,正谈到兴致时,进来了一个脸上有两道疤痕的中年男子,要见识见识这了不得的徽商。洪、蒋不知其人,而郭丰知道此人来意,因得罪不起,只能朝着蹲在桌下的自家黄狗踹了一万历三十七年三月初四,洪蒋盐庄的盐船到了黄崎司就被盐吏扣住了。有人举报,七艘盐船全部掺有海土,坑害百姓,情节严重。经搜查,属实。盐司决定,不但没收七条船的全部细盐,而且还要罚款。
想不到,号称儒义盐商也做掺土坑人的“短命事”,其消息更像黑蝴蝶一样飞满各地,洪、蒋俩人有口难辩,脸气得比海盐还土。有什么办法呢,“头戴别人天,脚踏别人地”,俩人只好弃留七艘盐船亏了大本回到歙县。走时,郭丰流着眼泪保证说:“我一定请官府帮助查明真相,还您俩清白。万望两位贤达一定归来,重振盐业。”
冯梦龙到任之时已了解到寿宁市场杂乱无章,盐贩结党营私。洪足国、蒋行吾走后,斜滩的所有生意一落千丈。加上盐商欠税,合法盐场停止供应,之间又相互埋怨告状。崇祯六年,外地商人曾隆又败本回原籍江西,仅靠张子昌一条小船在运输。虽本地谢起春、张承毓、张李履、张洪久、郭翼圣的五条船没有逃离,但每次只能领到平价盐票五张,还要到院、道去挂号,且限定达到三帮船才给小票一千三百六十五张,五船供小票六千八百二十五张。全县的食盐真是少得可怜。崇祯九年,海寇突起,焚烧黄崎司,寿宁县被扣下的盐船连赎回都难,有的甚至被海盗一把火给烧了。
寿宁人吃的是细盐,规定小船不能夹带,而上级下达给寿宁全年缉获贩盐的任务是两千斤,每季五百斤,按季要到道馆核对评比。县里无法完成任务,只能从弓兵每天的生活用盐中去克扣补充。
徽商亏本回老家,本地商人欠税被停供,这一日三餐的食盐又缺不得,造成私人贩运异军突起。私人贩盐都要靠肩担步行,从宁德小路,走七都,过泗州桥,每天挑夫来回是络绎不绝,怕路上被劫或怕被官府缉获,担盐都是有组织的行动,专选年富力强的挑夫上路,官府每次去拦截打击,一见这强大的阵容,连问都不敢问,只能眼睁睁地让其通过。有的人趁机囤积私盐,又高价卖出,百姓苦不堪言。
山里人没有粮食还可用野菜充饥活上几个月,如果断盐,人的两脚就冯梦龙面对食盐问题,深感这知县难当。但作为一县之主、百姓父母,又不能被困难吓倒,只能寻找新的对策。一天,他轻轻地敲开了郭丰的家门。俩人一见如故,彻夜长谈。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一个县要富起来,要解决全县,甚至闽浙内陆的食盐大事,没有培植健康有序的市场不行。只有发展好的经营商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商足一定盐多,盐多则贩少,贩少才能价廉,价廉才能惠民。与郭丰谈得差不多了,冯问郭下一步怎么做。郭答道:“请老爷连夜修书一封,由本人亲自去一趟安徽歙县求贤,把洪足国、蒋行吾两位好富商请回来,并告诉他们,案已查清,盐掺海土是有人蓄意所为,并把真相用布告形式在闽东北、浙西南一带的主要府县广为张贴,为其澄清,恢复其名誉。”
听完郭丰的打算,冯梦龙感叹说:“斜滩风水宝地,必有高人啊!”当夜提笔给洪、蒋两位徽商写了一封招商信:
洪、蒋两位贤达:尔等在寿邑营商,给当地带来福祉,名气甚佳,别后百姓甚念。本堂赴任之前,尔等为细盐掺土事件受辱而蚀本回籍,未予适时澄清,实为憾事。余一到任,乡绅郭丰力挺俩先生为人为商之好,莅衙申告掺土事件。今业已查清,实为黄崎司某盐吏之内弟绰号“二道疤”所为,其亦经营食盐,奸恶不赦,专靠欺行霸市起家。尔等到闽东后,仁义经营盐市,名气俱增,其嫉恨在心,在装盐时操持黄崎司内线,趁装载者用餐之机,掺进海土,又暗中诬陷,损毁徽商之誉。但恶人有恶报,崇祯九年六月十四日,海盗烧抢黄崎司,“二道疤”夜泡海妓逃脱不及,命丧火海,已无需再究。现本堂诚心修书,托郭丰代余亲登徽州,诚请俩贤达念本堂薄面,重返寿邑,重振盐庄,以福佑万民为盼。
谨此函请
寿宁县正堂冯
郭丰拿着冯梦龙的亲笔信,穿景宁,经丽水,上金华,登徽州,约二十天,就到了歙县,按所留地址,很快就找到了洪足国、蒋行吾。
洪、蒋见远道而来的郭丰,悲喜交加,嘘寒问暖。吃完晚饭后,郭丰取出了冯梦龙的亲笔信,说明来意。一提到大文豪冯梦龙到寿宁任知县,并侦破案件,张贴布告澄清事实,还派郭丰为使者,带上亲笔信来招商,俩商家百感交集,没有商量,不约而同地同意同返斜滩,重振盐庄。
还是蒋行吾想得周到:冯梦龙是当朝大文豪,此次去寿宁一定会见面,皖南出“文房四宝”,一定带上见面礼!俩亲家因高兴,亲自陪同郭丰游玩黄山,第三天就按原路再向寿宁进发!
郭丰是个有心人,洪蒋盐庄购置留下的七条盐船,被安全地停泊在元潭的一个暗湾内,每船都用杉树皮和稻草盖好,只要简单修整,即可投入使用。
崇祯九年十二月初一,洪蒋盐庄又重新开业,冯梦龙不但亲笔为其题写庄名,还亲自到场祝贺,并召集其他盐商到斜滩商讨设立斜滩盐场总汇之事。通过广泛听取商家意见,制定了食盐经营公约,选举蒋行吾为总汇董事长。公约规定,全县计户食盐,通县五十三堡应食多少盐,按定量分配,每乡设立官牙一名,令其包足一年的数额,而后再慢慢招募殷实的盐商来补足船的数额。各位盐商都感到只有这样,才是兴市之策。冯梦龙制定的《盐规》实施后,百姓的吃盐问题得到了彻底的解决,也培育了斜滩的码头大市场。
斜滩,原是一个乡堡,在冯梦龙的正确决策及重视下变得越来越兴旺,天天把盐、布等物资运进,又把茶叶、笋干等山货运出,以盐兴市,带动其他商贸的全面发展。徽商的到来,给斜滩带来了空前的繁荣,商道车岭原路宽不足三尺,现加宽到四尺五,每天上下车岭的挑夫把石径磨得光亮。斜滩人的包容让外地商人生活得很舒心,儒商的仁爱经营,更让斜滩人受益,除了四大家族,外姓入迁者是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