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国主义的真与伪
西方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其名著《历史研究》中有这样的感慨:“如果我们再研究一下黄河下游的古代中国文明的起源,我们发现人类在这里所要应付的自然环境的挑战,要比两河流域和尼罗河的挑战严重得多。人们把它变成古代中国文明摇篮地方的这一片原野,除了有沼泽、丛林和洪水的灾难之外,还有更大得多的气候上的灾难,它不断地在夏季的酷热和冬季的严寒之间变换。”
西方哲学家罗素亦有如此地惊叹:“自孔子以来,埃及、巴比伦、波斯、马其顿,包括罗马的帝国,都消亡了;但是中国却以持续的进化生存下来了。”
导致古老中国持续地坚忍地进化,今天能硕果仅存于世,原因有很多,比如:
所处的地理位置影响,农耕文明,守土为安,精耕细作,不喜迁徙,叶落归根为佳。
底蕴深厚的传统文化,兼收并蓄,任何外来思想观念传入中国,最终还是被中华文化所融合,成为其有机的组成部分。
中国人的社会结构以家庭、家族为蓝本,家庭为先,祖先崇拜,尊重祖先胜过尊重神灵,只要看看百家姓氏的列祖列宗,没有不热衷于修谱、制定家训的,其恒定的精神内涵代代相传。
在世界上的众多语言中,汉语是描述亲戚关系词汇最详细的语言,“国家”这个词汇只有中国才有,“国家”这个词汇,也正说明中国人把国看成放大了的家。中国人要求“国家”的“父母官”为“子民”提供相对平等和周到的服务,也愿意赋予政府为此所需的较大权力。
统一文字,汉字属表意文字,虽然方言说起来千差百异,但写起来都一样,潜移默化中拉紧了人与人的联系,不断地深化着民族的认同感。
特别为后人推崇的大一统观念,它有利于遏制不休的战乱,有利于农耕文明的延续,有利于减少国家管理成本,有利于集中人力物力应对外敌和灾害,等等。
“爱国”两字,在我国历史文献中很早就出现了,《战国策·西周策》里论及“周君岂能无爱国哉”,《汉纪》中也提到“亲民如子,爱国如家”……
在中国这样一个专制传统极为悠久的国度,爱国主义传统主要源于大一统观念。自秦始皇统一中国,一直到清王朝的覆灭,“国”作为一个整体概念被不假思索地传承下来,而且被认为是代表了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而这个“国”,其实就是皇帝。皇帝作为真命天子,王权天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以“朕”为圆点,以“朕的意志”为半径,在广袤的大地上作圆,所圈定之处,无不与“朕”同质同性。开疆辟土,规划朝政,统领群臣,压榨百姓,聚敛民财,直至思想钳制。
如同古埃及建造的金字塔,基座很是阔大,内里设有很多密室,什么玩艺儿都可以装进去;外部层层叠叠向上,全力托起的却只有一个小小的塔尖。传统的爱国主义,也就是密室里所珍藏的宝物之一吧。至今被人们顶礼膜拜的楚大夫屈原,是爱国,还是忠君?即使是两者合一,恐怕也算是忠君在先。
屈原的代表作《离骚》中有这样一段诗,其大意有名家翻译如下:“夏桀和商纣是多么狂乱啊,只想走捷径,抄小路,结果使自己走向困境。那些营私结党的人,是这样苟且偷安,他们一步步走向死胡同而不思反省。难道我担心自己会遭受灾祸?不,我担心的是楚国的车驾将要覆倾!急匆匆,我为王朝的复兴前后奔波,希望跟上前代明王的脚印。君主啊,你不能体察我的一片衷情,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大发雷霆。我明明知道,直谏忠言会招灾惹祸,但我怎么能看着祖国沉沦!我敢手指苍天让它给我作证,我对你完全是一片忠心!”
屈原是个例子,荆轲、岳飞、文天祥等历史人物,也一样而因此青史留名,千古不朽。
我们不难发现,皇权社会历史传统上的伟大爱国者,几乎都诞生于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一方面是外部入侵势力的狼烟铁蹄,干戈交响,一方面是帝国内部的祸起萧墙,大厦将倾。
在这个时候,“爱国主义”,可以说是一个一箭双雕的法宝:它既能整合庙堂江湖的各派势力,平息内耗与纷争,又能发动起朝野上下的各种力量,藉此有效抵御外部的侵略。爱国主义的“名”,掩饰着忠君的“实”,成为了惊魂甫定的帝国大难不死的一剂安神定魂汤。
这种与朝代兴盛和改朝换代联系在一起的爱国主义,一旦变成主流意识,就给力地维护着帝国皇权的统治合法性、财富控制权和话语控制权。其危害显而易见:对国家的热爱,实质上变成了对君王的忠诚,对长久不衰的专制的忠诚;而君主正是利用这类蛊惑人心的符号,骗取了民间的向心力,以此维护金字塔式的专制统治。
将古代爱国主义当作明日黄花质疑的,并非从今人开始。上个世纪初叶,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为唤醒民众的觉悟,纷纷对“爱国主义”作了新的诠释。最早对爱国心提出质疑的,是陈独秀1914年在《甲寅》杂志发表的《爱国心与自觉心》。文中区别了中国人与欧美人爱国的不同方式:中国人将国家视为社稷,爱国与忠君同义;欧美人视国家为保障人民权利、共谋幸福之团体。文中更有激烈之言:“国家者,保障人民之权利,谋益人民之幸福也。不此之务,其国也存之无所荣,亡之无所惜……盖保民之国家,爱之宜也,残民之国家,爱之也何居。”
此言一出,舆论哗然,章士钊评论说:“特独秀为汝南晨鸡,先登坛唤耳”,一些读者也在来信中痛斥陈独秀是“不知爱国”的狂徒。但不久袁世凯卖国消息传出,盲目爱国之弊为其不幸而言中,舆论即发生转变。连清末民初鼓吹国家主义最力的梁启超,也开始自我忏悔,“痛定罪言”,检讨国民盲目爱国、与当局共患难的惨痛教训:
今政府劝人民以爱国,其有以异于彼者能几?民将曰:国如当爱也,则爱之者其请自当道有司始。今当道有司是否以国家之休戚为休戚,而顾乃责难于吾民,浸假吾民真输其爱国之诚,安知不反为当道有司所利用以自邃其私也。(许纪霖《五四的历史记忆:什么样的爱国主义》《读书》2009年第5期)
陈独秀先生不愧为“新文化运动总司令”,在20世纪初以来的“新民”思潮的思路上,他总是鬼出电入,北斗高悬。发表在1916年10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2号上的文章《我之爱国主义》,他劈头就说,古来所谓“爱国者”,多指“为国捐躯之烈士”,然“我之爱国主义”则异于是。并强调,“今世爱国之说,与古不同”。陈独秀认识和界定“现代爱国主义”,主要是从“现代国家”和“现代公民”的角度去立论的,在此基础上,他区别了“古代爱国主义”和现实中存在的各种“伪爱国主义”。并呼吁国民,从“古代爱国主义”更新为“现代爱国主义”,同时警惕“以国家名义”存在的“外而压迫异族,内而压迫人民”的“假爱国主义”。仔细考察五四先贤们对“现代爱国主义”的诠释,不难发现有两个鲜明特点。
一是感情基于理性。
爱国主义是国民对国家的一种深厚的认同感情,基于这种认同感,自觉为国家利益服务。但是,现代爱国主义不是任凭感情的冲动,而不去理性地分析国家的性质、政府的组成与政策的好坏;现代爱国主义是理性认知基础上的感情认同和行为付出。如陈独秀说,“若是用理性做感情冲动的基础,那感情才能够始终热烈坚固不可动摇。”先生特别提醒要高度警惕没有理性做基础的、所谓个个打了公鸡血似的“爱国主义”,他说,“当社会上人人感情热烈的时候,他们自以为天经地义的盲动,往往失了理性,做出自己不能认识的罪恶(欧战时法国、英国市民打杀非战派,就是如此)。”“爱国主义行为若失去理性驾御,则可能失去人性,成为罪恶的渊薮。”“群众的心理如果不用理性做感情的基础,其盲动有时为善,有时也可为恶。”
西方亦有一句名言与此互证,即启蒙运动时期的英国作家塞缪尔·约翰逊所言:“爱国主义是流氓最后的庇护所。”
二是爱国与政府与执政者无关。
最有说服力的事件是,1933年4月20日,国民党政府江苏省高等法院第三次审讯陈独秀等人的案件,章士钊先生为陈独秀辩护时所说的一段话:“本律师在英伦,曾闻道于当代法学家戴塞,据谓国家与政府并非一物。国家者,土地、主权、人民之总和也;政府者,政党执行政令之组合也。定义既殊,权责有分,是故危害国家土地、主权、人民者,叛国罪也;而反对政府者,政见有异也,若视为叛国则大谬矣。今试执途人而问之,反对政府是否有罪,其人必曰若非疯狂即为白痴,以其违反民主原则也。”
其结论,正中肯綮,落地有声——
国家与主持国家之机关或人物既截然不同范畴,因而攻击机关或人物之言论,遂断为危及国家,于逻辑无取,即于法理不当。
令后人倍感遗憾的是,被五四先贤们锻造的“现代爱国主义”精粹,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彪炳山河。当饱经动荡与忧患的20世纪中国,到世纪之末反思和批判极左政治成为思想界主流的时候,人们发现,“爱国主义”在中国,还是一个常常任人打扮的小女孩,在各种政治天气下,可以穿上各色衣裳。
在阶级斗争与计划经济的年代,无论是官员还是平民百姓口中,特别是在报刊与教科书上,“爱国主义”的核心内容,常常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反帝反修”,以及全力应对突发灾难。在维护民族荣誉、国家尊严和领土完整,以及在面对巨大内忧外患的时刻,中国民众自发地站在一起,毫无保留地袒露炽热的爱国情怀,甚至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但人们所认定的爱国主义,必然抹上一层意识形态色彩,日常生活中经常见到的爱国举动后面,即便当事人没有任何功利目的,操持者却总带有精心策划的印记。当然亦有一直提倡爱祖国的美丽山川,爱祖国的悠久文化,爱生于兹长于兹的家乡,爱现行的社会主义制度,爱执政党和拥戴某一级政府及官员等等。而在大地上满是“假想敌”与天上满是各式“大跃进”的气球之间,同胞之间的相亲相爱与相互扶持,对民族传统的承传与光大,对国土和家园的珍视与爱惜,遵守和维护良好的社会风尚等,却少有涵盖,或根本抵牾。
改革开放伊始,如同近代以来国人独特而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直接来源于“鸦片战争”以来的民族生存危机,作为一个长期落后、百废待兴的国家,尤其需要爱国主义来激发每个公民振兴中华、推进社会进步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这时候,奇迹般地出现了中国女排。当时,国内的电视机还不算普及,但从煌煌大都,到偏远县城,几乎每台电视机都将频道锁定在有女排比赛的直播上。电视屏幕前,往往挤着一家甚至是几家人。更多的人,守在收音机前收听赛事直播。当第三届女排世界杯的最后一个球,在日本大阪落地时,中国女排成为世界排球史上第一支获得“五连冠”的队伍,女排姑娘们抱头痛哭。守在收音机和电视机前的中国人更是血脉贲张。当晚,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许多高校,莘莘学子们撕开自己的被单充作火把在校园里游行,人们纵情高歌,彻夜欢呼“中国万岁!”“女排万岁!”“团结起来,振兴中华!”中国女排从日本凯旋时,当时的国家领导人亲自在机场迎接。郎平、梁艳、孙晋芳、张蓉芳等女排姑娘的名字,成了那个时代中国最响亮的名字。
“女排精神”,成为激励整整一代中国人的精神力量。这30多年里,如是激动人心的场景还有:申办和举办北京奥运会、上海世博会,抵制台湾岛上以及西藏、新疆境内的少数分裂势力,四川省汶川地区的抗震救灾……无不成为一个时代永恒的记忆。
在此期间,与过去人人精神紧扎如粽子似的岁月相比,你可以说“爱国主义”获得了极大的丰满,有作家诗情画意道:“祖国是东海潮,是黄河浪,是长江峡;祖国是甲骨文、是毛笔字、是水墨画;祖国是中餐菜,是茅台酒,是龙井茶;祖国是《梁祝》的传说,是《西厢》的剧情,是《西游》的神话;祖国是春节,是端午,是中秋;是兰草,是牡丹,是梅花;祖国是轩辕帝,是孔夫子,是普普通通、千千万万的你我他”……
站在一个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的开放的天空下,你可以说“爱国主义”远欠丰满。
在今天,爱国主义不应当只是停留在一种口号和情绪的阶段,仅靠历史与文化的遗产来获得认同,抑或靠狭隘民族主义的自我激励来维系,是难有生命力的。爱国主义的现代生命力,在于它拥有中国与世界新型关系接轨的现代理性和新的价值内涵,是一套稳定、可延续的、为民族共同体所基本认同的价值体系、社会制度和行为规范。而恰恰对于一个健康的国度所必须建立的合理社会框架,国家内部公民应有的权利和义务等等,似乎现在尚不在诸多国人“爱国主义”法眼的审视之下。
经过近30年的改革开放,中国经济突飞猛进,再也不是无足轻重的泥足大国,每年的财富生产总量居世界第二,国际贸易居世界第一,更有3万多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在当下世界诸多国家债务缠身的背景下,中国一些领导人出访常被对方看作“施主”驾临,给予隆重接待。世界各国也积极邀请中国参与国际事务,商讨国际规则,中国正在成为世界政治中举足轻重的重要国家。从一个饱受欺凌的弱国,已然变成倍受全球瞩目的大国,心态自然有所变化,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一方面,席丰履厚,圆颅方趾,似乎可傲视万邦。解放军原副总长熊光楷上将在一篇《被歪曲的中国国家安全形象》的文章里说,改革开放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国内有些同志开始过高估计和渲染我国国力和国际影响力,认为中国已强大到可以与美国‘平起平坐’了,我国长期坚持的‘韬光养晦,有所作为’的战略方针应该进行调整;少数人甚至主张‘持剑经商’‘对西方有条件地决裂’等等,结果是给‘中国威胁论’提供了口实,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外界对中国国家安全形象的误解。”(《第一财经日报》2011年2月21日)
在当今道德缺失的社会图景里,“爱国”在不少国人的价值观中,已成唯一的道德,以爱国的名义,便犹如挂上了特权车的牌照,可以在公共生活的大道上横冲直撞。
将“爱国主义”视如唯一的共同价值,便难以划清公权力与私权利的边界,俨然政府就等同于国家。有些人动辄以国家利益为名,光天化日之下去侵犯民众的私权利:比如随时强拆你的居住,肆意收你的税费,恶意克扣你的薪水,压制你的合法权益。
将“爱国主义”视如唯一的共同价值,并将这一意识推至极致,便可能排除人类共同价值,不利于中国和平崛起的国际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