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教科书中的那个旅行者,用最为干巴巴的语调保证如下故事准确无误,他一开始就对女主人公的个性特征作细致入微的批评,让人更加觉得事实如此。他声称说,人们猜测巴巴普蒂斯塔·特鲁是个几乎没有感情或个性的女子,这是不对的。一般人都认为,她既无任何可爱之处又无任何可恨之处。你简直看不出她有什么确切的特性,这倒是事实。那些可以改变事情的各种色调会显示在活跃的女性脸上,但在她脸上你绝对看不到。不过“静水流深”,她在早年的处女时期却没遇到任何危机,从而也就没表露出隐藏于内在的东西,这些东西犹如矿中的金属一般。
她是外西撒克斯里昂乃斯群岛之一的圣玛丽亚岛上一个小农的女儿,人们知道她父亲花了一大笔钱让她接受教育,送她去大陆学习了两年。19岁时她进入师范学院,21岁被分配到乡下“吐尔海岸”附近一所小学教书,在圣诞考试和假日之后她便去了那里。
时间从冬天、春天到夏天一月月过去了,巴普蒂斯塔在她新的工作岗位上尽心尽职,平平静静地度过了一年。这时她却在每天往返两次的步行中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示出一个有了心事的人的特征。寡妇韦斯夫人——巴普蒂斯塔·特鲁在她家租了一间起居室和卧室,要住到校舍修好那时——注意到这个年轻房客举止异样,最后斗胆地向她提出几个问题。
“与这里和你都没有一点关系,”巴普蒂斯塔说。
“那么是因为薪水?”
“不,也不是。”
“那就是你听到家里什么消息了,好孩子。”
巴普蒂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是黑德甘先生,”她低声说。“在他发财以前大家都叫他大卫·黑德甘。”
“他们过去叫大卫·黑德甘现在叫黑德甘先生的是谁呢?”
“是圣玛丽亚岛巨人镇的一个老单身汉,他没有一个亲戚,住在离我父亲家约一箭之遥的地方。我小时他常把我抱在膝上说有一天会娶我。现在我成了一个女人,他却把这个笑话当真,一心要和我结婚。父母说我嫁给他再好不过了。”
“他很富裕?”
“对——他是我们所知道的最有钱的人——也是我们的朋友和邻居。”
“你说他比你大多少岁?”
“我没说。至少20岁。”
“也许还是一个不快乐的男人?”
“不——他并非不快乐。”
“唔,孩子,我只能说如果你不满意我是会反对任何这种婚约的。我希望你在我这小房子里过得舒适。教区所有人都欢迎你:自从可怜的丈夫离我而去后,我从来没有和你住在一起这么快乐过。”
小学女教师明确告诉女房东说她可以拒绝这份感情。“不过我又感到困惑,”她说。“我不喜欢教书。哈,你吃惊了——你没有想到,因为我把内心想法隐瞒起来。唉,我就是讨厌学校。我不喜欢孩子——他们是些讨厌麻烦的小东西,只有听说你倒下死了才最高兴。可要不是因为那个督学我甚至也会容忍他们。在他来视察的前3个月里我就睡不好觉了。校委会总是把教学大纲改来改去,让你不知道哪些该教,哪些不该教。我认为父母是对的,他们说如果我作一名教师这样讨厌工作绝不会干得很出色,所以我应该嫁给黑德甘先生过安定的生活。我更喜欢他而不是学校,这话你可别告诉他人;不过我还没喜欢他到希望嫁给他的程度。”
这些谈话一旦开始,就一天天地继续下去,最后巴普蒂斯塔小姐这位上了年纪的朋友和房东也赞同起她父母的观点。她声称说,从全面考虑——学校靠不住,工作辛苦,巴普蒂斯塔又天生不喜欢教书——她也不妨接受命运的安排,嫁给父亲的老邻居和富裕的朋友,随遇而安算了。
复活节来临,巴普蒂斯塔像往常一样回家乡的岛上度假,乘火车进入外西撒克斯,再从“彭热尔”乘班轮越过大海。4月中旬她回校时就显得更加确定了。
“怎么样?”期望中的韦斯夫人问。
“我已同意嫁给他,”巴普蒂斯塔立即回答。“天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好的办法。不过既然我已同意,这事就定了。”
韦斯夫人称赞她,但巴普蒂斯塔不想详细讲述这个问题,所以他们之间只很少提到。然而,除了其它事外,她也时时用极其简短的话不断对寡妇说婚礼真的迫近了,时间安排在夏天,她已通知学校8月一放假就离职。再后来她又更明确地说,8月初她一回到家里就举行婚礼。
现在她定期与黑德甘先生通信。韦斯夫人至少可以看到他来信的外观,有时看到信中几句话。巴普蒂斯塔偶尔给她看一点,而她如果能再多看到一些里面的内容,就会发现巴普蒂斯塔那位未婚夫字迹潦草生疏的信中所写的,只是关于他们未来如何管理家务的细节,和他为此所作的准备;为了表示他的一片深情,他在信中不厌其烦却毫不连贯地写下了无数“亲爱的”。
2
时值7月末,气候干燥,即使这个季节也太干燥了,生长在英国这片遥远的有利地带的妖嫩药草和蔬菜,也有了装在壶中的水而非落自天上的纯净水那种味道。巴普蒂斯塔已收拾好箱子,在一个星期6早上乘一辆四轮游览轻便马车去了车站,从那儿乘火车到彭热尔,再从那里的港口像往常一样乘船越过大海直接回家,于下周星期3当上黑德甘先生的妻子。
她本来提前一周就该回家的。可尽管举行婚礼的日子迫在眉睫,结婚预告也已发出,她却拖到最后一刻才走,说没必要早早赶到家里。由于黑德甘先生比她大,她说她结婚时戴上那顶普通的夏季女帽穿上灰色的丝绸服就行了,其它的准备她父母和未婚夫都已做得相当充分。
经过又热又闷的旅行之后,她按时到达彭热尔。这儿她精神有所恢复,继续向码头走去,但却吃惊地得知往返于城镇和岛子的那只小汽船已于11点离开;近几天来旁晚时总弥漫着浓雾,航行危险,所以下午通常的启航时间被提前。
现在是星期6,要到星期2才会有船了,显然她将不得不在这儿呆上3天,除非朋友们认为应该临时在岛上租一只帆船来接她——这种事不太可能,海上的这段距离差不多有40英里。
而巴普蒂斯塔以前被留在彭热尔也不只一次,要么由于天气不好要么由于目前的原因,所以就个人而言她并不惊慌。但她下周星期3就要结婚了,这样拖延当然会带来更多不便,因她一到达后次日就要举行婚礼了。
除了有这个麻烦外她对此事倒并不十分在意。看见她那么满不在乎的样子确实让人好奇。也许这么说也不过分:虽然她很愿意去完成自己人生中关键的一件事,但她也因为将拖迟见到黑德甘而感到难以形容的安慰。她得知旅行受阻后却显得平静沉着,甚至消极屈从,例如她一听说船已开走就十分冷淡地对拿着她行李的搬运工“啊”了一声,使他几乎为她并不失望的表现感到失望。
现在的问题是,她应该回下西撒克斯那个村子的韦斯夫人家,或是在已来到的这个镇里等候。她本来宁愿回去,但路程太远;再说,她已永远离开那个地方要做新娘了,走时还有些引人注目,此时回去会有点丢脸,即使只呆很短时间。
于是她把箱子留在车站,下一步关心的就是在眼前这个孚人众望的海滨胜地找一家体面的或高雅的住所。为此她在镇上四处观察——尽管她已6次经过这里,但实际上她对它并不熟悉。
巴普蒂斯塔在一家水果店上面找到一间满意的屋子,在这儿安顿下来,以便在旅行之后让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她早早喝过一杯茶,又有了精神,便出去到处看看。
作为一名教师她极力避开学校,由于她的职业与书籍有关,所以她又避免去看那些书店;她也厌烦其它商店,就去看教堂,这倒并非她自己很喜欢教会的建筑,而是旅行者们都要观看它们,所以她也去看看——这种行为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她有什么出奇之处——而这一点她后来是表现出来了的。教堂不久让她感到压抑。她再去博物馆看一下,因它显得寂寞乏味她也出来了。
然而这是一个长着不少草莓的地方,是早期英国花果的中心地,因此这个城镇及其人行道过去和现在都是很迷人的。她从如画般的街道来到花园、码头和港口,看着干活的男人们,他们仿佛像腓尼基时代的人一样装卸着货物。
“不是巴普蒂斯塔?是的,真是巴普蒂斯塔!”
她听见后面有人这样说。她转过身时吃了一惊,一时迷惑不解,甚至焦虑不安。然后她像平常那样不动声色地说:“啊——真是你,查尔斯?”
这个新出现者没再马上说什么,而是半带微笑地打量着她。他的眼神里包含着太多的指责,相当的怨恨——甚至现出发脾气的样子。
“我要回家去,”她继续说。“可没赶上船。”
他正带着强烈的批评打量她,对这个解释所具有的意义好象根本不了解。“还在教书吧?我敢说你是一个多么好的教师,巴普蒂斯塔!”他的话中略略带点讽刺意味,对此她并非没有感觉到。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她回答。“所以我已放弃了。”
“哦——放弃了?你真让我吃惊。”
“我讨厌这个职业。”
“也许因为我在这个行业。”
“哦,不,不是。但我就要开始另一种全新的生活了。下周我将和大卫·黑德甘先生结婚。”
“大卫·黑德甘先生是谁?”他问,显得极其冷淡。
她告诉他那人是圣玛丽亚岛巨人镇的一个普通商人——她父亲最邻近的邻居和最老的朋友。
“那么我们在大陆上再也见不到你啦?”男教师问。
“啊,这个我不知道,”巴普蒂斯塔小姐说。
“你父亲真傻,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读书,现在这所学校的美女的事业结束了。作里昂乃斯群岛一个‘普通商人’的妻子。你将去出售一磅磅肥皂和价值一便士的铁钉,还是整条整条的肥皂和价值十便士的铁钉呢?”
“他不是做那种小生意的人!”她几乎在恳求。“他拥有船只,虽然它们很小!”
“唔,瞧,差不多一样。好啦,咱们往前走走吧,站在这儿不动也太乏味了。我过去就认为你在教育上不会成功的。”他继续说,她听他的往前走去。“你在那方面从没有显示出才能来。你很让我想起有些女人,她们认为如果自己上了舞台肯定会成为大演员,因为她们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但她们忘记了我们所需要的是演技。不过你已发现自己的错误,对吧?”
“别取笑我啦,查尔斯。”她说。显而易见青年男教师的语调并没让她生气或想报复,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的眼里含着泪水。“你怎么会在彭热尔呢?”她问。
“我没有取笑你。我说的实话,完全是很友好的,正如我对任何自己怀着良好祝愿的人都会那样。不过就那件事而言我甚至或许有一些理由取笑你。你真是仓促得可怕。我讨厌一个办事如此仓促的女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唉——要做有身份的人的妻子或什么的——做任何人的妻子也不做小人的!你无法等我了,啊,不。唔,感谢上帝,这一切都与我不沾边啦!”
“你太没有情义了!”她痛苦地说。“等你?那是什么意思,查尔斯?你没有任何表示——任何等的表示——任何对我特别的表示也没有。”
“啊,嗨,亲爱的巴普蒂斯塔,嗨!”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任何明确的态度,”她忠告说。“我觉得你是有点喜欢我,但你好象只是为了好玩,从来没有打算正正当当地订婚。”
“瞧,正是这样!你们这些女孩就是希望男人第一眼就要非常当真。没有一个男人开始对某个女人感兴趣时脑子里就有了任何明确的订婚计划,除非他是想有一个唯利是图的庸俗的婚姻。然而,说到这一点,我确实最终已打算如你所说的正正当当地订婚。”
“可你从没有这样说过,而一种含糊的求婚方式很快会伤害到一个女人的地位和荣誉,比你想的还快。”
“巴普蒂斯塔,我庄重地宣布6个月后我就会求你嫁给我。”
她默默地往前走着,眼睛盯住地面,显得很不自在。他接着又说:“假如你知道了会等我吗?”她悲哀地低声回答:“是的!”
他们继续默默地向前走去——经过了城镇外围一条美丽的人行道,不过他们并没注意到那些景色或周围的情况。他们的肩膀靠得很近,他轻轻握着她的手腕,但并无任何冲动的意图,不过这举动似乎在说:“现在我抓住你了,我的意愿一定就是你的。”
他重新回到前面那个问题,说:“我只是刚从特鲁弗尔附近的学校来这里呆一两天,然后再到北边去度完剩下的假。最近我已去雷德鲁厅看望了亲戚,这次不去那儿了。我简直没想到会遇见你!如果我们不是半小时左右后照必须的那样又分别了,或许是永别,而是你成为我的妻子,与我一起去蜜月旅行,情况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啊。哈——哈——唔——生活真是如此滑稽!”
她突然停下。“我必须回去了——这太让人难过,查尔斯!你今天的心情一点也不好。”
“我并不是想要让你难过——你知道我不是,”他更加温和地说。“只是我被激怒了——被你要做的事。我希望你别那样做。”
“哪样?”
“嫁给他。瞧,我已向你表露了我的真情。”
“现在我必须这样了,”她说。
“为什么?”他问,不再以他那种不拘礼节、主人一般的语气说话,变得认真起来;不过他仍握住她的手,好象她是他可以拿起或放下的财产。“解除一个你并不喜欢的婚约还为时不晚。现在我说一件事,这是真的:我希望你嫁给我而不是他,即使现在,在这最后一刻,尽管你对我那么不好。”
“啊,想那样做是不可能的!”她急忙回答,摇着头。“我回到家时一切都准备好了——即使此时也已准备好——婚宴,家具,黑德甘先生的新衣,一切。让我回家告诉他们我不履行婚约了,那可需要热带狮子的勇气!
“那就去吧,看在上帝份上!不过你没必要回去那样面对他们。如果我们要结婚,就立即去办,马上,否则就根本不办了。我会认为你的感情不值得接受,除非你同意今晚和我一起回到特鲁弗尔,咱们可以在那儿星期1上午办证结婚。那时不管是大卫·黑德甘先生还是任何人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我必须坐星期2的船回家,”她支吾着说。“如果我不回去他们会怎样想?”
“你同样可以坐那只船回家。唯一不同的是我和你一起回去。你可以让我呆在码头,我在那儿抽支烟,你自己去见父母;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做了什么,说我正等在不远处;说我是一个处境相当不错的教师,一个你在师范学院就认识的青年。这时我会大胆走上前来,他们会明白事情已无法改变,那样你就不会嫁给一个根本不喜欢的可怜的老家伙而终生受苦了。现在,说老实话,你确实很喜欢我,对吧,巴普蒂斯塔?”
“嗯。”
“那么咱们就照我说的办。”
她没有明确表示同意。不过从稍后的情况看,她显然在散步中的某个时刻同意了那个新的建议。
3
的确,如此重大的事情所需要的是多想少说。他们执行这个计划所做的第一件事即回到车站,巴普蒂斯塔从行李中取出一个装有必需品的小箱——自从错过船后她随时都会用得着那些东西。当天下午他们便乘火车去特鲁弗尔了。
查尔斯·斯托(这是他的名字)虽然对事情总是不放在眼里,但对于形象却很谨慎;他们在一辆火车上,却各在一处。他告诉了她可以在城里什么地方找到吃住,从远处向她点一下头表示这是临时性的,然后去了自己住处,负责办理结婚证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