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沉默也会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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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凿壁偷光的人

2001年秋天一个晚上,我在北京一块草地上看了《站台》的首映,身边黑压压坐的站的全是跟电影沾点边的青年。那时候我刚刚来到伟大首都北京,那时新浪的“影视论坛”、西祠的“后窗看电影”等BBS仍聚集着一众电影超级fans,那时我们见面谈论的全是电影。那时候,生活仿佛刚刚展开,未来一切,如梦如电。

看完《站台》后,大家只是说些与电影无关的闲话,或者陷入沉默,就这么走出去老远,却又没有人说要散场—后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属于好电影的气味,它的气场震慑得我们至少有两个小时心神恍惚。后来坐到酒吧后,终于还是谈起来这部电影,还因为观点上的分歧争论得互拍桌子。忽然,身后的酒吧歌手朝着我们这桌大声唱起《站台》—你可想而知我们那一瞬间的震动—“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那属于八十年代的粗野和不羁终于打破震慑,我们开始大声说笑,然后分手。

要把一个三个多小时的电影放进碟机,就算对电影爱好者来说也是一个考验,所以那晚之后,我再没有看过《站台》。它当然不是那种能娱乐人、看完像泡个热水澡一样轻松的电影。可我也从来没有忘记那里面那么多人十年的青春,他们像我一样,像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人们一样,从一个奇怪的年代走到另一个奇怪年代,怀揣巨大梦想,然后是不断的失望与修改。

后来我采访贾樟柯,印象最深的是他忽然问我:“你相信我有仇恨吗?”我不假思索答:“有。”—要有多大的动力,才能拍三个多小时的艺术片的电影?而且仅仅是从电影学院毕业后的第二部电影?

再后来,三四年后,我赶着一场大雨去看他新电影《世界》的首映,贾樟柯看起来像个热情的新郎官一样在自己电影的首映上与各色人等周旋,几乎还要与赵涛小姐一起唱歌并跳舞(如果按照主持人热心提倡的话),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陷入无休止的回应诸如“《世界》是否妥协之作、是否票房毒药、是否才华衰竭……”,离开他熟悉的山西乃至汾阳,他的摄像机对准深圳和北京,尹瑞娟崔明亮们进城了,但何处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地?—在昨天与今天之间,在变革的大风道里,上哪里寻找这样一个立足点?很明显,没有人有正确答案;而四年之后,当初一起在BBS上码字的那些超级电影fans,要么混到媒体,做鸡零狗碎的勾当,要么在偷偷考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未遂后洗心革面,回到正常轨迹,并从此踪影不见。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是否,眼泪已干不再流”,当《站台》的尹瑞娟在无人的办公室里随这首歌沉默跳舞,出外流浪的崔明亮张军在陆续地回家,尹瑞娟准备嫁给自己拒绝过的男人……当所有的人都在回头,毫无选择地抛弃曾经的梦想,罗大佑的这首歌比任何时候都更不像一首情歌。

大风中走路的人,不仅被狂风吹离昨日立足之地,也要做好准备,随时会被摧枯拉朽地拿走现在所有,从这点来说,山西汾阳或北京,七十年代或二十一世纪其实并无不同。怀抱梦想,即将自己置于失败之地。犹如囚徒,凿壁偷光,这小孔无法逃生,却能用来神往。但生命之火如此有限,生活之墙却绵延无尽。也许破壁之后,却是另一间囚室……徒劳无功,梦想的跑道,中途倒毙的都是徒劳无功者。好电影不会轻易过时,艺术提取于徒劳无功之灰烬,并在若干年后变成另一批人的火种。

四年后,我打开碟机,在一个暴雨如注的下午重温《站台》,当崔明亮的名字出现,所有狂爱电影的朋友们的脸,那些凿壁偷光者,都被这一个名字,轻易复苏。

2005-06-15

改于2013-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