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晓坐在葡萄架下看暑假作业上的“趣味园”。奶奶轻声地问:“晓,把这瓶凉茶给你爷爷送去吧?”孟晓扭过头去不吭声,他为爷爷种烟赌着气。
孟晓的父母在省城的“城中村”开个小店铺,赚钱不多,又添了个妹妹。孟晓一直跟着爷爷在村子里生活。他考上了城里的重点初中,还做了班长。五月三十一日“世界无烟日”那天,他们班走上街头宣传。孟晓高高的个头,方正的红脸庞,穿着校服走在前排可神气了。
孟晓带着同学们在街头竖起宣传抽烟危害的版面,把传单一张张送到围观者的手中。
“无烟日”后,学校创建无烟校园,孟晓第一个报名做监督员。他每天戴着红袖套,检查老师办公室和校园的角角落落,劝阻夹着香烟进校门的家长。到放暑假的时候,学校真成了“无烟校园”。
放暑假那天,孟晓一进家门,就高兴地说:“我又考了全级第七名。爷爷呢?”
奶奶笑眯了眼:“第七……我孙子行!你爷爷去烟炕收烟杆,晚上去烟站卖烟。”
“收烟?卖烟?”孟晓没听懂似的,“为什么还要种烟?全世界都在戒烟了。”
奶奶嗔道:“这孩子……”便把做好的玉米稀饭、炒南瓜、油烙馍一样样端到院里的石桌上。
爷爷算计好了似的推开大门进来,把包着烟叶的大包袱小心翼翼放地上,村里只有两座烟炕,各家把收下的烟叶打成小把,再一一捆扎在两米来长的烟杆上,一根根排到烟炕里,烤制成金黄的干烟叶。七月气流如沸,在炕洞里取烟,人的汗水也快蒸干了。
孟晓望望爷爷热得通红的脸,默默地端过一盆凉水,递上毛巾。爷爷看着虎实实的半大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孟晓却闷闷不乐,连最喜欢吃的油烙馍嚼在嘴里也没味儿了。
孟晓说:“爷,咱不种烟行不?全世界都禁烟呢。”
爷爷把碗一放,呵呵地乐:“你小子长出息了,一张嘴就世界世界的。一二十年了,种烟卖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呀。不种烟,哪来钱给你买书读。”
村长家那辆拖拉机在大门外“嘣嘣”地响,许多人都拿着大包袱坐上去,爷爷也拿起烟包出了门。
半夜里,爷爷的声音惊醒了孟晓:“咱乡烟站还是把烟级压得很低,少卖不少钱。好在任务总算完成了。”
孟晓翻身坐起,冲外喊:“你们还种烟,还有任务,提倡戒烟还有啥用?”
奶奶走进来,用扇子拍着他的头:“睡吧,别听风就是雨的。哪村不种烟,你管得了吗?”
孟晓一梗脖子:“吸烟没有好处,咱不管世界,就管咱家,爷爷别吸烟,咱也不种烟叶了。”
爷爷这会儿有些气恼:“这小子还真上劲了,你吃饭穿衣花的都是爷爷卖烟的钱呢。”
孟晓说不通爷爷,掉过头气呼呼地睡了。梦里他跟着爷爷冒着春天的细雨,往田里送粪。烟芽儿吱吱呀呀从土里长出头,爷爷蹲在烟地里看着烟苗苗,拔拔草、松松土,像侍弄宝贝……
烟叶是夏天长成的,每天早晚顶着太阳,到地里掰下成熟的黑绿油亮的肥叶子,用大包袱背着回来。爷爷的脖子和手臂都晒成了黑红色。孟晓和奶奶就着月光在院里绑烟杆,外面隐约传来村人围坐侍弄烟叶的说笑声,爷爷的旱烟锅欢快地一灭一明,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
前村的德顺爷就是抽烟得的肺气肿,喘不过气来,去逝了。路过德顺爷的小屋时,再也不会有人从里面出来,把儿子从城里带来的糕点送给他们吃了。
爷爷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一锅烟抽完,常会咳起来,咳得直掉泪。他的气色也大不如前了,有一天,爷爷也会像德顺爷那样吧?
孟晓想到这里,接过奶奶手里的茶瓶,向西坡那一亩烟地跑去。
远远地看到爷爷蹲在田坎上抽着旱烟袋,背上的白褂子汗湿了一大片。
孟晓把茶瓶递到爷爷手上,站在一边不说话。爷爷说:“村里有种烟任务呢,不种要交钱,你爸妈的生意也不好。”
孟晓低着头,沉默一会儿,走到田里,熟练地掰起烟叶。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来,腌得眼睛酸酸涩涩。
晚上孟晓一声不吭地帮奶奶绑烟杆,爷爷把一锅旱烟磕到石凳下,咳一阵,叹气说:“下年咱就不种烟了,种不动了。”
月亮爬上院墙,有凉风吹过葡萄架,孟晓的心里装了心事,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