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婶把头发梳得光光的,习惯地掸了掸刚穿上身的素花罩衫,走出大门来。这是一所两层小楼的院子,在村里数一数二的,只可惜那清一色的红砖院墙在东边拐了一个弯,向里凹下去。
村人是很讲究宅院方正的。院墙凹进去,便伤了风水。虽然秀婶家这几年风调雨顺,家人安康。但是秀婶想起这弯弯绕的墙,心里就犯堵。
院子东侧,两间泥墙青瓦房前,正晒着足足的阳光。老黄狗默默地靠着西窗下的石墩卧着,迷起眼睛似睡非睡,秀婶走到跟前了,它也一动不动。
“德林媳妇,”倒是坐在石礅上闲看鸟儿打架的松茂老汉开了口:“你爹的病咋样了?”
秀婶吃了一惊。这倔老头好久不主动理人了。她停下脚步走到老汉跟前:“爹,这早晚您吃过饭了吧?”
“嗯,我问你爹的病呢,我得去看看他。”松茂老汉人精瘦精瘦的。身上的黑布衣服很干净,说话一字一顿,拿着老当家的尊严。秀婶见问到自己的亲爹,为一面墙而赌了几年的一股气儿就不知哪儿去了。眼圈一红,软软地说:“不中用呢,吃喝都得要人伺候了。”
“你哪个兄弟跟着他来?”
“俩兄弟倒愿意轮着伺候他。他都动弹不得了,还不想跟着孩子们。守着那间破茅屋,叫我惦记着,天天往那里跑。”
又说到这“跟”字上了。
倔老汉心里不舒坦,十年前,跑运输发了笔小财的儿子德林要翻盖新房,让爹把这两间旧瓦房扒掉,齐整整地圈一个院墙,跟着孩子一起过。
倔老汉便开了腔:“我小时候跟着你老爷放牛、铡草;成年了跟着你爷下地干活挣工分;我还能干几年呢,这就要跟着儿子了?”
松茂老汉守定自己的两间瓦屋,任谁都说不动他。院墙便在他的门前斜过去,秀婶看到这墙心里就别扭。
五年前,孙子贵新盖了新房,要娶媳妇。新媳妇一过门,就来请他。那天,两间瓦屋前也是一地阳光,孙媳妇儿秀秀气气的,站在阳光里,一圈光晕罩着,让人心里暖洋洋地想起些早年的光景。
早年松茂老汉娶老伴,一乘毛驴一管唢呐,把个十里八村最娇的妮儿娶进门。娘还怕妮儿太娇,养不起。谁知这娇妮子竟然一个顶几个能干哩。一闭眼还好像是昨儿的事,妮儿就已经走了好几年了。松茂老汉便心里空得慌,鼻子发酸。
孙媳妇说:“爷,您别另起灶了,跟着我们吃饭,我支应您。”
孙媳妇把这“跟”字说颠倒了。老汉没动怒,她毕竟年轻,隔辈人格外宽容担待些。但原则还是表现在行动上。
松茂老汉伴着门前的一地阳光,单过了几年。
秀婶便在松茂老汉旁边坐下来。松茂老汉难得和气地说:“那年,我跟你爹给你和德林办喜事,谁都说你和德林是一对最出色的年轻人。那时候可风光了。”
秀婶说:“您跟俺爹那时候都有头有脸的。村里村外,啥事都请您俩出头。”
“哎——老了哟。”松茂老人这一口气叹得亲切。
孙媳妇携着三岁多的重孙子来到他们跟前,往松茂老汉怀里一送:“爷,你跟蛋儿玩着,我去集上给贵新帮忙了。中午你别做饭,我赶回来做饭,你跟着吃。”
松茂老汉咳了一声,心里大不以为然。嘟囔出声:“老就老了,还争啥气呢。”像自语又像是对德林媳妇说,“争不得气了。回去替我问候问候你爹,就说老哥说了,跟着孩子们轮吧。大家伙都轻省些。”
“嗳。”秀婶心里暖暖酸酸地答应一声。
重孙子跟着学舌:“老爷,你跟着我。”
松茂老汉大笑起来,拍着重孙子的小圆头:“敲你小子的头,芝麻大点儿,就叫我跟着你。”
重孙子皱着鼻子乐了。
“跟着你们就跟着你们,这不是早晚的事儿吗?”松茂老汉扯了小孙子站起来,走,去你家做饭去,让你尝尝老爷的手艺。叫你爸妈回来吃个现成饭。
秀婶看着走在一地阳光里的祖孙俩,眯起眼睛。老黄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也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