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笔会,众文友在情侣峰下的石凳上小憇。阳光穿过叶间空隙,落在中年作曲家林海的左手上,它打着节拍,传达林海心中的旋律。歌声渐渐高昂,把人们的思绪从眼前的红叶,引向蓝天湛湛、白云团团的青藏高原。
林海说,这是藏歌,是母亲传给他的滋润心灵的天音。
林海的母亲叫玉琴,和父亲林怀仁一起从西藏山南地区错那县退休到都江堰定居。玉琴才六十岁,但是脑萎缩已经折磨她二年了。
那时候,林海正带着藏歌唱遍天南海北,他的妹妹嫁给了藏胞,永远生活在错那县。林怀仁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玉琴。玉琴感到自己的大脑将要进入完全的无政府状态时,她用不太方便的舌头,吃力地告诉身边的丈夫林怀仁:“叫林海回来吧。”
林海见到病床上的母亲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原本娇小的老人,已经瘦得像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蜷在床上。她头发全白了,一条条皱纹深深地篏在脸上,眼睛转动起来非常吃力。
玉琴见到林海,有了几许笑意,定定地望着他,伸出枯干的手。林海上前一把抱住母亲,痛哭失声。
母亲轻轻地拍着他,嘴里哼起“艾啊热里拉……”那是一直回旋在林海童年、少年的心海里的藏歌。母亲把自己手上唯一值钱的金戒指脱下来,戴在林海的无名指上,轻轻说:“这个给你,其余的事情,就听你爸爸安排吧。”在林海的记忆里,这是母亲最后一次为他唱藏歌。
说到这里,林海背转脸去,悄悄擦了一下眼窝。大家都唏嘘了。
“艾啊热里拉……”林海用手打着节拍唱这首歌。
林海说:“你们相信有一种医学无法解释的奇迹吗?”他陷入回忆。
玉琴的病日益严重,渐渐地便成了无知无识的植物人。她躺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如果不替她合上眼皮,她便那样一眨不眨,直到眼睛干掉。
林海无论多么忙都要在演出间隙,从内地赶到都江郾,把母亲的身体洗净,换好衣服,放到庭院里的躺椅上,让她晒太阳。
玉琴像人偶一样享受着儿子的回报,无知无识,无悲无喜。
林海依偎着母亲,在她耳边唱:“哎啊热里拉……”
一遍遍地唱着,在那无尽的悠扬的旋律中,唱出玉琴十六岁从河南参军到西藏,虽然没有见过烽火销烟,也遍尝惊险和艰苦。
唱出玉琴二十岁时,转业到了西藏南山区错那县,她要像男干部一样到毡包后面的山峦上打柴。清晨出发,等她气喘吁吁地爬到山坡,天已快中午了。玉琴坐在地上,吃掉带来的糍巴,便开始打柴。她长期被高原的风吹着的手和脸颊都不再白嫩了,但冷风一吹,再碰着粗糙的树枝,依然会被擦出血口子。玉琴忍着疼,把一捆柴用皮条捆扎好。这时,天已偏黑了,风愈发紧起来,天上灰濛濛的云像浓烟在堆积在蒸腾,霰雪很快落下来。玉琴知道,马上就要起风暴。她背起柴捆,用尽力气向政府驻地方向跑下来。风越刮越大,雪越来越紧,雪里夹杂些冰雹,劈劈啪啪打在头上脸上。玉琴的鞋子跑丢了,一下子跌到雪窝里,眼前一片空洞。
玉琴在“哎啊热里拉……”的歌声里醒过来,天已经全黑了,她发现自己正被一个人抱在怀里,用身体温暖着她,她的两只光脚抵着他的心脏,触着他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如果再晚一会儿,玉琴这双脚就会在雪窝里冻成冰砣,再也不会走路了。
她动了一下。
“你醒了。”他停下歌,惊喜地询问。
是林怀仁。
玉琴早就对一起参军,一起转业的林怀仁充满了好感。林怀仁风雪里的及时救助是佛的天意。她幸福地偎在林怀仁的怀里,忘情地一起唱“哎啊热里拉……”一首无字的藏歌把他们的爱情,向狂风暴雪宣布。坡上出现一束马灯的光,寻找他们的藏胞听到他们的歌声,也唱起来,一盏盏马灯围拢来,一曲暖透人心的无字藏歌在与狂风争鸣。
玉琴说,那晚的风雪一点都不冷,“哎啊热里拉……”的旋律像毡包里的牛粪火、热奶茶一样温暖。
林海便是在这温暖之中长大的。
……
“哎啊热里拉……”的节奏伴着林海的热泪在四川都江堰边的小庭院里回旋往复。
林海惊疑地发现母亲早已萎缩不动、暗淡无光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的手在动,越来越有力,分明是在打着藏歌的节奏:“踏,踏,踏……”
林海相信有奇迹出现了,他小心翼翼地叫:“妈。”
藏歌停下来,玉琴又陷入一片混沌中,任千呼万唤也唤不回来。从那天起,林海不再走南闯北走穴。他每天伴在母亲身边为她唱无字的藏歌“哎啊热里拉……”
林海要让母亲在植物般的状态下,享受那份心灵的天音。
母亲终于去了。
父亲把她的骨灰,撒一半在西藏错那,让她永远聆听伴着她一生真爱的藏歌“哎啊热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