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箬安静地在花延宫里住下了,分派来的几位内侍宫女,欧阳箬都一一安排了,德轩便是花延宫的总管公公,他手下管着四个小内侍,都派得井井有条,宛蕙管人也有一套,不到四五日,那破旧的花延宫洁净如新。她日日教导霖湘帝姬甚有成效,才三岁不到便能背了好几首古诗。她也颇觉得欣慰。
欧阳箬日日依然去皇后那边请安问早,无一丝懈怠,几位往日的夫人处,如今都升了主位,欧阳箬也一一封了些礼前去问安。她们看她谦卑有礼,位份比自己低了好几等,也都消了不少敌意。倒是林氏见她来十分不安,不但不收她的礼倒是又拿出自己压箱底的一些好事物都要给她。
欧阳箬淡笑道:“宛昭仪怎么还这般客气。再说大定初始,宛昭仪要用的东西还多着呢。还有未出世的皇子也要用呢。”
林氏已经被封为宛昭仪,欧阳箬自然这般称呼她。
林氏红了眼睛,擦了擦泪道:“我知道欧阳妹妹已经把我看成外人了…”说着又要哭。
欧阳箬笑道:“哪里会呢,只是到了宫里,什么事都要上心点。林姐姐也要小心才是呢。”
林氏见她又称呼自己为姐姐,才笑了。欧阳箬拍了拍她的手,如今林氏肚子已经大起来了,但是她身上穿的却是轻薄的裘衣,暖和而看上去不觉得臃肿,想来是楚霍天赏的,或是皇后赏的。
“林姐姐这身衣裳倒别致得很。”欧阳箬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呢,这是柳夫人给我的。”林氏十分高兴,翻开衣襟下摆给她看,都是毛绒绒的内里,毛色十分细腻。就算没有价值百金也是十分贵重的。
欧阳箬含了笑,纠正她的错误:“是柳国夫人吧,这夫人与侯府的夫人虽看起来一样,但是位份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林氏赧然道:“我总是分不清楚,下次可要记住了。要不柳姐姐可该记恨我了”欧阳箬看着她素淡的面,只笑不语。
柳国夫人真是不简单的女人。这么快就拉拢了林氏。
“听说徐夫人如今封了徐妃,可也是皇上给她的恩德了。”欧阳箬又轻声道,抿了抿口香茶。
“是呢,欧阳妹妹不晓得,这次皇上能登大宝,她的老父亲出了不少力呢。还有一些大臣面上虽然是支持皇后国丈的,没想到却是皇上的人,到了皇上进城那天,通通反过来帮皇上了。”林氏低声地说。
欧阳箬心中顿时了然,难怪楚霍天敢只身进楚京呢,原来是真的万无一失才去的。不然光是楚京的四扇城门都能让他知难而退了。
“那徐妃可不就抖起来了?”欧阳箬故意叹道。
林氏也拧了眉头道:“是啊,看她给皇后请安那副样子可不就是又嚣张不少了么。前些天还顶了柳国夫人几句。还好柳国夫人知道她的为人,不与她计较。”
欧阳箬听了只是淡笑。徐氏可不是甘于寂寞的人呢。如今这后宫才刚安稳,她便想要兴起波浪来了。以后可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事呢。再看看林氏一口一个柳国夫人,想来柳氏更懂得抓住人心,这么快就将她拉过来挡在身前了。欧阳箬又与林氏闲话了几句,便告辞走了。林氏与她依依惜别了,临走还千万叮嘱她常过来走走。欧阳箬也应了。
出了林氏的浣绿宫欧阳箬没上肩撵,由宛蕙扶了慢慢地走回去。脚下是青石板路,十分平整,走得脚也不痛。一路秋景飒爽,天上一丝云彩也无,十分澄澈。欧阳箬随意走动。宛蕙见她神清气爽,十分高兴道:“娘娘可要去御花园走动走动?”
欧阳箬笑道:“那鸣莺前两天兴致冲冲地去了趟御花园可不是哭丧着脸回来么?她说,御花园小得很,看得她心里十分失望。”
宛蕙也笑道:“是,不过鸣莺这小孩子心性,自然说话顽皮了点。”
欧阳箬若有所思:“她为人机灵,可惜书读得不多,心性还未磨好,我得好好教她识文断字,不然以后大了怎么能配户好人家。”宛蕙也点点头。
此时前面走来一队侍卫,为首的似乎是一位将军模样的人。欧阳箬看得心头一跳,待他们走到跟前向欧阳箬行礼。
欧阳箬强笑道:“原来是苏将军。苏将军最近可好?”
领头之人身着侍卫统领的服色,俊颜修身,是许久不见的苏颜青。他抱拳躬身问了安,声音清朗如昨。欧阳箬不由一阵恍惚。
“苏将军怎么当了侍卫统领了?”欧阳箬道,他低着头看不清楚他面上的表情。
“回娘娘,皇上说暂且让属下担当此职,若边关有需,还是会将属下调往别处。”苏颜青的回答一板一眼,一如他的为人一般。
欧阳箬再看了他几眼,便要回去。
苏颜青忽然在她身后开口道:“吴德虎死了…”
欧阳箬浑身一震,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他。苏颜青面上一丝表情也无,若不是他那双眼睛有那么一抹疼惜一闪而过,欧阳箬几乎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吴德虎死了,他勾结景王,叛了皇上。在皇上擒王护驾攻入宫中之时,被皇上一箭射中颈旁,血尽而死。”他又补充道。
欧阳箬想笑,又只觉得想哭。奶娘的仇就这么报了。
她点点头,回过头摸索了宛蕙的手,慢慢地道:“谢谢苏将军…告诉我这个消息。”
苏颜青默默行了一礼,转身带着身后的一众侍卫走了。欧阳箬看着他渐渐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回过头去对宛蕙笑道:“走吧,回宫。”眼中的热意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
又过了几日,楚宫安静如昔,先帝的几位没子息的太妃都被迁出了楚宫,去了静国寺带发修行,为先帝祈福。一直被王皇后软禁在那边的贤太妃娘娘,却始终不肯回宫,只说自己看静国寺清幽,利于修身养性,便真的不回来了。大皇子几次去接,亦是接不回来。楚宫中一些宫人也换的换,放的放,年老者愿意出宫者都分赏了一些安置银两回乡了。整个楚宫顿时空荡荡的,也亏得皇后大世族家出身,身边又有前朝几位老成的嬷嬷帮衬着,一切事务安排起来井井有条,饶是如此,欧阳箬几次去请安都见她神色倦怠,那身厚重的凤服几乎都快撑不起来了。
楚霍天见她如此辛苦又安排了柳国夫人也一起掌管后宫事务,柳国夫人自然是欣喜万分,当下便将许多事务一起接手过去。欧阳箬瞧着皇后赵氏面上不说,但是那脸色看起来更苍白了。底下几位神经敏感的嫔妃也开始认清风向,渐渐向柳氏靠拢。要知道柳国夫人膝下可是有皇上现下唯一的皇子呢。皇后虽然是原配,但是却多年再无所出。这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呢。倒是欧阳箬不卑不亢,对皇后对柳氏一般无二。徐妃还是那副样子,傲气得很。
楚霍天在大定初又提拔了不少年轻的官员,又对清流一派的老臣们加以安抚,斟情封了官职,而那些参与逼宫叛变者只斩其祸首,并不祸及家人。这一举措便令得朝堂上下归心,群臣敬服。
因后宫空虚,楚霍天的子息稀薄,几位老臣又赶紧上了折子,劝楚霍天广纳秀女以充实后宫,为皇室绵延血脉。楚霍天却驳回了此类折子,只道先帝节俭用度,后宫并不充裕。如今他初登大宝,一切用度应效仿先帝才是。外加此时节为初冬,若要选拔秀女一则劳民伤财,二则有悖天道,便将选秀女一事改为来年开春农忙过后。但是他也选了几位平叛有功大臣的女儿,妹妹,入宫为嫔妃。就欧阳箬所知的便是在十月二十八进了两位贵人,一位美人,但具体是谁家的女儿倒是没去注意。因为在十月二十九,欧阳箬听到了一个更令她吃惊的消息。
那日欧阳箬正与林氏坐着绣花,聊天,顺便缝制林氏肚子里未出世小孩的棉衣。德轩忽然进来,轻声道:“娘娘,帝姬正在哭闹着要找娘娘呢。奴婢们都哄不住。”
欧阳箬看看天色,心里会意,向林氏告辞了,便要随了他出去。
林氏笑着握了她的手道:“欧阳妹妹来看我,我心里高兴得很,柳姐姐也说要找个时间与欧阳妹妹聚一聚呢,还问说看欧阳妹妹什么时候得空了,说一声就过来一起坐坐。”
欧阳箬心里一动,只点头笑道:“好,就怕柳国夫人贵人事忙,可比不得我这般闲散人物。到时候误了柳国夫人的事那可罪过大了。”
林氏抿嘴一笑:“瞧妹妹那张嘴说的,那我就当欧阳妹妹你答应了。”说着亲自送了欧阳箬出了屋门。
欧阳箬忙止了步道:“林姐姐赶紧进去吧,外边风大,小心着凉。”林氏看着她系上了蜜合色锦锻披风,本是不衬肤色的颜色,但在她披上后,却越发衬得贵气逼人,风华绝色。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几位侯府的老姐妹,就数妹妹你姿容绝代,如今进了宫,还不知道有多少新人进来,一年一年的,我们都该真正成了老人了。”
欧阳箬知道最近楚霍天忙于政事,甚少去看她,心中对她生起怜惜,握了她的手笑道:“林姐姐只管养好身子,等过些日子为皇上添个一男半女,也终身有靠了,那些新人来来去去的,总有一天也是同我们一样。姐姐别太往心里去。”
林氏点点头,勉强展了颜,才回了屋子。
欧阳箬由德轩扶着往外走去,低声问:“是什么事这般急?”
德轩在外边四周看了看才低声道:“听外边的小内监闲磕牙说,今日午时,乱党头子张子明在牢中被皇上一杯毒酒赐死了,那伙同叛乱的景王被押到午门,凌迟处死了!”
欧阳箬一听,脚下一滑,几乎跌到地上。德轩忙拉住她,扶了她坐上肩撵。
欧阳箬好不容易上了肩撵,透过四周蒙的一层半透明的蛟纱帐子,看见朱红色的宫墙直逼人眼帘,似血一般艳红。楚霍天终究是容不下张子明。可是一杯毒酒,真的便是欧阳箬托的情了。好歹能留一个全尸。可是景王为何要凌迟?她仔细一想,又是心里一惊,难道楚霍天查出那人便是景王?!
“…等到查出那人,朕定当将之千刀万剐,不管他是谁。”他曾坚定地对她许了承诺。
凌迟…千刀万剐…
欧阳箬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只绞得手上一道一道的勒红。是的便是他那日伙同王皇后刑讯于她,逼她串供诬告楚霍天有反意。
就是他们!
欧阳箬心中的一根弦猛然绷断,仇都报了,真的都报了。吴德虎死了,王皇后死了,景王也死了,甚至连不应该死的张子明都死了…
远远的一众身着着花团锦蔟的宫人走了过来,见肩撵抬过,纷纷立在宫墙边福了身行礼避让。欧阳箬看着她们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忽然开口问道:“她们是谁?”宫女不可能这般穿戴。
“回娘娘,这些小主是皇上新选入宫的。如今正要去绣玉殿里跟着宫中的嬷嬷学习宫规呢。”德轩忙回道。
欧阳箬一听,有些恍惚地笑了。
楚乾德五年的阴历十月于是就这般真正地过去了。
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整个天地一片雪白。朱红色的宫墙,绿色的琉璃瓦如今撒上了一层银粉,在庄严肃穆中,多添了几分可爱,亦是十分漂亮。欧阳箬裹在严严实实的狐裘披风之下,呼出的气都凝结成白雾,鼻尖都冻得通红通红。她望着外边的银白色的世界,清澈的大眼中闪着好奇。宛蕙也是一身厚实的棉衣,跟在欧阳箬身后,一步一滑地向前走去。
“娘娘,这雪可有什么好看的,冷得很呢。”宛蕙虽如此抱怨,却也上前牵牢了她的手。
欧阳箬看了看四周,哪里没什么好看的呢,一步景,处处是景,不同于江南的婉约与秀气,这亭台楼阁多了几分北方凌厉的线条与气势。她抿嘴淡淡一笑:“这可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们生在华地没过,自然要好好欣赏一下。对了,这几日怎么少看见鸣莺那丫头的影子了?”
宛蕙脚下忍不住打滑了一下,几乎摔倒了,欧阳箬忙将她扶稳了。宛蕙看了看脚下的木底鞋忍不住埋怨:“她那鬼丫头前几日未下雪便喊冷,天天缩在房里不出来,现在下了雪,一看见白白的雪就又喊冷。跟她说下了雪就不冷了,但是她偏偏不信,就是不出门。”
“我们华地来的人就是怕冷,这要到了隆冬可怎么办呢。”欧阳箬笑道。她的笑容清澈纯洁,若这初冬的薄雪。看得宛蕙心里直叹气:“娘娘,这皇上登基都快一个多月了,奴婢看着几位妃子小主都使劲去巴结李大总管呢。你怎么也不去问问看,依皇上对娘娘您的恩宠,怎么也会再回来看看您。”
欧阳箬只笑不语。
这时远远地走来几位宫女并三位小主,她们见到欧阳箬,看了一眼她的服色便忙拜下道:“张贵人,李贵人,王美人,向柔嫔娘娘请安了。”
欧阳箬一看,她们三个不过二八年华,一个个娇媚动人,虽不是十分的美人但一打扮起来却也是不差了。张贵人身穿了一件素净的白缎底绣粉色梅花长棉褂,外披一件藕合色锦面披风,一张小脸素净而斯文,整个人也沉默不语。李贵人穿着跟她一般的服色,只是那瓜子脸上眼睛大而有神,还透着一股英武之气。欧阳箬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王美人却是三人之中姿色最出众的,巴掌般大小的脸上,眉眼如画,眼眸脉脉含情,一头乌发挽成老成的堕马髻,却自有一股风流韵味。
她三人各有千秋,欧阳箬心里也是微微赞叹,她点点头,虚扶了一把:“各位小主有礼了。天冷雪大,你们是要去哪里呢。”
张贵人犹豫了一下,王美人却抢着道:“回柔嫔娘娘的话,婢妾是要去给柳国夫人请安呢。她说今日是楚国的第一场雪,在后花园里的暖阁里摆了一桌子酒席,叫婢妾几个去吃吃酒暖暖身子呢。”她说完面色甚是得意,眉飞色舞,整个小脸显得更加生动了。
欧阳箬点点头笑道:“不错,代我去向柳国夫人问个安。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微微一颔首便要走。
李贵人心直口快道:“柔嫔娘娘不一起去么?这些日子柳国夫人一直向婢妾们赞柔嫔娘娘相貌美丽,性格又温和大方,叫婢妾几个好好向柔嫔娘娘学学呢。”
欧阳箬闻言心中一动,回过头来,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却见她面上一丝别的异样表情也无。再看看沉默是金的张贵人,与那一脸又妒又羡的王美人,心中顿时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