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联的老田将二室一厅的钥匙交给我时,我就感到那玩艺好像一把手术剪,嚓——就将我的脐带剪断了。从此后,我将如一叶扁舟,在人生的海洋里,去遨游,去搏击,去圆我未竟的梦,去走我漫长而曲折的路程。
想到从今以后,我将整个地脱离母体,从扶墙而立到蹒跚学步,都不会再有那古老的泥墙倚扶;当我偶尔做错什么事情,再也不会听到父辈那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叱喝牲畜般的吼声,再也不会看到母亲于昏黄的油灯下,为我穿针引线,将衣裤的洞补缀,再也不会体味兄弟姊妹间那亲呢的厮磨和争吵;再也不能接受乡邻那不无艳羡和忌妒的眼光,再也不会在黄土地上,沐着夕阳吆着骡马将咸涩的汗珠洒向青色的禾苗,看着黄土地翻起金色的犁花……我的眼睛不由潮湿了。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停止了奔流,凝固到几将窒息——我便感到家乡将永远地变成故乡了。
秋日的阳光晃动着,透过窗棂将红的木床切割成一个个方块,连同我在这张床上酿就的一个个绯红色的梦。举目四顾,仿佛每处墙壁,每件家什,都印有我手脚的温馨。我仿佛被肢解一般留存其问。我在同昨天告别。而昨天,又是那么多情而缠绵地留存在记忆中。犹如一个个酵母隐在躯体内。待发酵时,便有些文字蹦到格子里,形成永久的纪念。
故乡在记忆中是神圣和辉煌的。记得那时候读鲁迅先生的《故乡》,就怀了极其崇敬的心情。每至深夜,小心翼翼地捧读,就有一种温馨的情愫在胸间弥漫,涤荡了多少尘埃。后来,有幸去那里。看到的百草园不过偌大一处空阔所在,且长满了荒草。昔日的蟋蟀……已不复存在了。未免失望而惆怅。三味书屋索性也没去。那时却不解为何先生那般怀念且把她写得那么美妙。现在,忽然间心灵仿佛与先生沟通了。我不由瘫坐在床铺,不想动弹。
和熙而温暖的秋阳,正适了我的心情。我感到舒坦而惬意。正愿意再在这里做一个儿时的梦,正不愿意弄碎了它呢!
终于有人进来,而且确乎是洋二嫂。我不晓得她的姓。二嫂是城市人,周身上下都和一“洋”字有关,人们就那么叫开了。是排斥,是尊崇,抑或裹带了某种审美取向?反正都那么叫,久了,也就自然。关键是她并不反对:仿佛她本就姓洋似的。
洋二嫂确凿是开着一爿店的。镇里兴办了许多服装厂。她无人无力,就开了个小店。将大家的产品收齐了,在那里展销。接待外地客商,介绍产品,并领了去厂里定货。从中抽点费用。晚上回来,顺便宿在那里——她又确实有几间闲房。夏晚,有那圆的月亮兀的从镇东头榆树上跳出来时,她就陪着客人看。有凉风吹着,一边嗑瓜子,排解羁旅的情思。镇里的服装业因了洋二嫂而兴盛,兴盛的服装业又滋润了洋二嫂。她又不收店钱,又那么招人疼——生意自然兴隆了——她又确是一个寡妇。
我见到洋二嫂,是在她做新娘的时候。
那时,我正读着中学。偏远小镇,寒夜里格外寂寞。又因上学与镇民隔膜了,娱乐项目就只有看媳妇了。月上树稍时,吸溜罢了玉米粥,身上暖起来,就约齐了伙伴——当然有汤司令,小根小牛什么的一一同去。冀中的夜,寒冷得可以。我们挤进新房,立刻就有一种红火喜兴的气氛将我们包裹。周身愈发暖起来了。踮了脚,从人缝中看过去,就不由吃了一惊。这媳妇长得真漂亮!我想,城里的高楼大厦许是将风沙遮挡了,竟能造就这般尤物。那时,我就想着离开乡村了。
她穿着一件黑平绒上衣。这衬得她白嫩的脸格外白嫩。她偏又在脖颈里围了一条红艳的羊毛围巾,这就使得她标致得很。镇里姑娘是决然制造不出这般效果的。我一时几至晕厥,便把眼睛去那脸蛋上面粘着,定定地欣赏。一边悄悄将破棉衣上的洞捂住。稍大的几个男人,一下子就将她的手抓过去,可意地把捏着。她竟那么顺从,殷殷地笑,一点也无责备的意思。我感到那么别扭。他们的手那么粗,黑,而就捏着那么白嫩细软的一只小手。那么放肆粗野。我心里疼着,不忍看下去了。便拉着汤司令,怏怏地往回走。
“再看会儿吧?”
汤司令万般不情愿,死劲蹴着,脸儿向后拗过去。
“走吧——”
我死劲拽着。
“你这人,真是!……”
“我觉得,他们不该那样……”
“那,你说,该怎样?”
“该……请她讲故事,唱歌儿……反正……”
“你呀!啧啧!咱这是农村……我这辈子,要能娶到这么一个媳妇,就心满意足了!”
“啊?你就想这个!”
“怎么,你不想?”
“我”……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他的手使劲捏了捏。
二哥是个老三届。二十多年前,只差十七天就要高考了。忽然间,学校里满世界糊满了大字报。课是不能再上下去了。他无奈随了一路豪杰,天南地北转了一遭,再也无处可去,只好回到家中。因他文化最高,去过大城市,懂得外面的世界,在镇里极受人尊崇。农家之事,凡人可为,没有他不可为的。篮球尤其玩得漂亮。他极擅长三步上篮。一只球在他手上,陀螺般转着,他跃起来,长头发在脑后飘着。
他狡黠地在你头上将球转个圈儿,你去扑,他却顺势将球丢进筐里。回过头来,冲你哈哈地笑。
他自然地做了我们回乡青年和下乡知青的首领。
二哥海量且豪饮。那年被推荐上大学,临行,少不得大宴宾朋。二哥轮番把盏。一人提出与他对饮,咕嘟嘟灌满两只茶杯,觑着二哥。二哥郑重端起,说,“先喝为敬。”举手间一饮而尽。那人却谎称与他戏。二哥就脸红了,跃过桌子捏住他耳朵,咕嘟嘟灌了进去……事后,我问他,“你不知道么,他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衙内?”二哥就把眼睁圆了:“我就是晓得他是衙内!换别人我就饶了。”
二哥当然没有上得大学。可这场酒战,却成就了一段姻缘。据说,洋二嫂就是听说了此战盛况投入二哥怀抱的。
婚后,二哥酒风大振,仿佛再也没了什么顾忌。镇里几次推举他做头目,他都推辞不受。一次会计去公社集训。他推辞不过,代理了几日。却与支书在一张单据上发生争执,索性摔了帐簿回家。打那,再也没有出任公职。但凡有酒的场,他都不请自到。也成就了一些乡邻的好事,也打发了一些长辈归土,但二哥的酒分明饮出蹊跷来了。
二哥饮酒,到后来,不要菜。干饮。饮完了,先是笑,傻眉傻眼地笑。继之以哭,呜呜嘟嘟地哭。然后便干嚎。嚎得人心肝俱裂。洋二嫂苦劝,他便打。摸到什么用什么。洋二嫂也不躲,任他捶打,仿佛欠下的。镇民们说,他不配洋二嫂。镇民们又说,只有他才可以娶洋二嫂。镇民的话总是黄土般实在而不乏光彩。
作为二哥的崇敬者和追随者,我感到某种义务。便于一个雪夜,拎了酒去寻二哥。饮得酣畅时,二哥把眼睁圆,扶住桌边,摇头喟然长叹:“这人,我算认命了!只差十七天,只差十七天呀!要是那样,二哥又是嘛光景?咳,人生……”
说罢,又饮。
我忙为他斟上,说:“你似乎应该振作起来……”
“振作?”二哥将酒杯举起。“振作起来干什么?你一派我一派的。你要我振作?咹?惟有饮酒!”
说罢,一饮而尽。
我踌躇着不想再斟。我看了一眼旁边的二嫂,说,有二嫂这样的嫁给你,也该知足了。以后,酒要少饮。也……
不要再打她……
他便站了起来,眼眉也竖直了:“要不是她,或许我还要挣扎出农村,都是她……咳,女人!饮酒,饮酒!”
夜渐渐深了。我怕惹出事端。又劝慰一番,便告辞。
“就是那一夜,你走后,”后来洋二嫂说,“杯干了,瓶倾了。他开始喝醋,喝酱油,喝冷水……他没有笑,也没有哭。喝完后哆嗦着挪上炕去。我为他拉过被子。他一下子抱住我,说,‘红红,我,我对不起你呀!说罢,放声大哭。我说,’你心里憋闷,就打我吧?‘他说,’不打了,打够了……我不该呀……你打我吧!我不是一个你想象中的好男人!你打死我吧你!他拿起我的手,在他身上捶着。捶着。然后,颓然地躺到一边。谁知,从此一睡不起……”
二哥到他的仙界去了。镇里入说,这回洋二嫂注定是要走了。时光一天天过去,我总是对洋二嫂存了歉疚,但总也无法去看望她。每每回家,总是问,“洋二嫂走了没有?”
“没哩!”
细想想,也就释然。
二嫂确乎坚持下来了。一男二女也生长得蓬勃。据说有个客户不知就里,见二嫂陪着赏月,以为有了那个意思。月黑时就去钻她的窗户。她悄悄将一件家什搁到火上,待到那厮脱净了上得炕时,便抽出来,一下子烙在那人身上……
打那,二嫂就再也没有当窗理云鬓。但在我的心目中,是为她留了一块净土的。万万想不到,就在我即将离家,将她永远地储存于记忆的阁楼中时,她竟看望我来了。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她径直坐在床沿,眼睛亮而有神:“在镇上,我除了佩服二哥,就是你了。你要走了,当着弟妹,我说句不该说的。二哥死后,要说我动过念头,那就是你。可是,我坚持过来了……”
说罢,她眼中闪过一丝解脱后的快慰。
“二嫂,如果你回城去,照样还能生活得很幸福。你还年轻。尤其是你又那么……美丽!”
我亦推心置腹。
“谢谢。”她道。“你把我的故乡当做家乡,你的家乡却做了我的第二故乡。这里有我的情,我的爱。我走了,身心异处,那会把我肢解的。再说,我生活得也不错。”
我的心一下子和她通融了。这时,我才着意打量了她一番。睛蓝牛仔裤,浆洗得白白净净。小毛线桔红毛衣,脱脱勾勒出她娜婀的线条。配着松松的青年式短发,显得那样地大方而不落俗套。只是白嫩的脸蛋有了些许细纹,眼睛却是依旧炯亮。哦,这正是我心目中的洋二嫂洋二嫂易地为故乡,能生活如常,我在新地能否如她一般呢?
正想着,她拿出两套衣装。吟吟笑着,展开来。“夹克衫是给你的,连衣裙送弟妹—都是嫂子的手艺——给你们送行吧!”
说罢,她举首望月,一副神色超然的样子。看着她那么全身心地投入,我感到受了一股悲壮圣洁的思绪的裹袭,周身充满了力量。
二嫂,我祝福你!
汤司令,大名勒立公。因了长相与电影里汤司令相似,便有人那样叫开了。那时上演的片子又只那么一两部。起初,他护着,与人争吵。后来叫得多了,也无奈了。我一直以为叫人绰号于人于已都不尊。但那次情急了,偶尔叫出,他便显出尴尬来。道,“不要再叫我汤司令了!”“为嘛?”
“我正说着媳妇。”于是,再也没叫。
汤司令立誓要娶一个洋二嫂第二的。他的宿愿曾被我讥讽和不屑,细一想,自己骨子里不也把洋二嫂当作标本了么?便又觉得汤司令可亲。据说,他曾遂过愿的。可惜我不在,只遥致过祝福。据乡邻说,是极其标致的一个女子。后来见着她时,问起,却说“散了!”再问缘由,他便缄了口,腮边鼓起两道竖纹来。想必不大相投吧。
我愈发感到二哥幸福了。生前幸福,身后如他,更幸福。
“假如,我一旦走了二哥的路,你能如二嫂一般么?”
“不会。”妻不屑地说。“你现在去了,我就另嫁。我还有我的人生。”
哦,她对人生做如是说。虽然感情不好接受,但得承认,她有她的道理。就是我自己,假如她此时去了,我将如何,也确乎有些把握不准。
二嫂真是难能可贵。
汤司令的住宅委实不敢恭维。谁要是见过《地道战》中的村宅,大概与此相差无几了。四十年一贯制。
“农村中并不是个个都是万元户。”
“那是他没本事。”
“似不尽然。”
就进了屋。
“谁呀?”
随着这一声,门帘撩开,闪出一个女人。干瘦干瘦的,两条细小的眼缝尚未与我们完全对峙,就惶惑地欲往回缩。我是立公的老同学,来看看他。
“啊,啊啊。”那脸顿时喜悦了:“快屋里来吧。他爹,有人看你来了。”
“丑妻近地农家福哇!”我望着她灰朦朦的脊背,感叹道。
“那你何不换一个?”妻嗔怒道。
“当然,美妻更好!”
汤司令侧卧在炕。脸色灰黄,眼睛里透出——丝沉思。只有嘴巴旁边两道竖纹尚可辨出昔口风采。
他挣扎着欲起来,我急忙扶住了他。
老同学,你这是……
瘦女人转过去擦拭桌上的茶壶。我这才注意到,室内的家什,虽然陈旧,却一律擦拭得纤尘不染。炕上也拾掇得爽净。不由又看了瘦女人一眼。
“咳,一言难尽。”汤司令支起身子,女人扶住他。
“那年,看着人家东邻西舍搞服装咱也跟着试试。好歹是个高中生哩!头几炮也赚了个钱。心就野了。贷了款,购回一车布。可是行情陡跌,做成的服装堆成山,没人要。全亏了她呀!”他攥着女人的手,抚摩着“我病倒在家,都是她赶集串村,一件一件卖出去的。又要摆弄庄稼,又要照顾老人、孩子……”
汤司令咳了起来,女人赶忙走出去,端来药,一匙一匙喂他吃下去,又冲了碗白糖水,看他喝着,才说:两口子嘛!这过日子,就跟走道一样,兴许哪个不小心摔了跟头。
互相搀扶着,才能迈过那沟沟坎坎呀!
老同学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个会意的微笑,我从这微笑里似乎窥见了他们的明天。
但愿他的病早一天好起来!
终于,要告别家乡了。
村头。那迷朦的秋日晨雾中村子的轮廓,那袅袅,上升的乳白色炊烟,那轰鸣的马达,那缓缓驶出的摩托车队,那依偎着肩头的送行人群……哦,别了,我的父母双亲;别了,我的洋二嫂,汤司令;别了,我的乡邻乡亲;别了,我的如诗如画如梦如仙界的家乡。
汽车引擎在催着。
我泪眼艨胧了。在汽车轮子缓缓转动的瞬间,我感到了催生的阵痛。我的家乡就在那一刻永远地变成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