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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将军令

红日从古槐后面露出脸儿,霞光将街道染得红彤彤。高低不齐的房屋和楼群沭浴着光彩,昂扬了头,在那里挺立着。

梁教平伫立在黄土坡上,双手插在雪花呢大衣兜里,嗡巴紧紧抿着,深邃的目光象在期待着什么。这时,一通震天响的锣鼓由远而近,胡同里一支娶亲队伍簇拥而出。前导是几杆红旗,五六个孩子擎着。手臂冻得红红的,中间一个还抹着鼻涕,仍旧擎得很直。象在执行什么庄严的使命。梁教平不由微微一笑,目光顺着人流寻找。突然,他的眼睛亮了:盼盼!我的宝贝儿子!小家伙同样抿着嘴唇,擎着旗帜,呱呱迈着正步,亮亮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儿子也在做着伟大的事业了!他向儿子投去一道嘉许的日光。

儿子正雄纠纠地走出他的视野,他不由将腰板挺了挺,又习惯地去摸脖颈。本来是检查风纪,却摸着领带结。呵,鲜红的领带!他又想起鲜红的领章帽徽。幻化着第一次佩戴时的情形,品味着那份甜蜜和温馨。

随后,便是乐队。

嚯,好威武,好雄壮呵!铜鼓铜钹,大号小号。红绸子飘舞着,搅动着红霞,营造出一个火红的世界。五颜六色的人群簇拥着过来。街口,有人叫着“洋鼓洋号”!

梁教平眉心蹙了蹙,小声纠正道:“是铜鼓铜号。”

乐队蛮齐整,长长地排开阵势。他想起军乐队。一如这融融的朝霞,冉冉的红日。乐队奏起雄壮的国歌。他挺得笔直,看着五星红旗徐徐升起。那一刻,他感到了无比庄严和伟大。国旗升到顶部飘着,整个广场簇拥了她。东方,硕大的红日跳跃而起。他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奔流而下,心中的大厦仿佛被支撑了起来,周身感到充满了力量……。

乐队演奏技巧不高,倒粗犷和骠悍,在场子里旋起一股飙风。《我家住在黄土高坡》……长短管号抽动着,两个青年扭起来。场子渐渐扩大,中间闪出一个圆。镇民们以为要大饱眼福了。伸长脖颈,往里观看。孩子们跳跃着:“要跳舞了!要跳舞了!”他心中掠过一阵悲衰。他想起在首都观赏《天鹅湖》的情形。小朋友们全然没有一丝惊奋,虽然那是一家外国著名的舞蹈团体。

他抱紧肩胛,搜索着儿子的目光,想看看有什么不同。

儿子将红旗抱在怀里,屏息静气,眼睛瞪得乌圆——原来竟也如别家孩子一样呢!他摇摇头,不再看他。

场子里,拖着鼻涕的大伟充当起维持。拙笨地摆动着手臂,目光呆滞,粗哑地吼着。惹得孩子们骂,男人们笑,女人们疼。大伟和自己同龄。儿时常一起玩耍。唱“一根蔓上两颗瓜呀”,数他唱得甜。后来,因和人争一个上大学推荐指标,败了回到镇里,就蔫了。女人也没讨得,渐渐风蚀成这样。

他盯着大伟,大伟的目光与他撞在一起。闪闪烁烁,象是两潭黑水。他宛若被抽了一鞭,心里灼痛起来。

“我的大伟啊!……”

他心底叫着,强硬地将目光扭开了。

男青年中有一位穿了女人衣裳,蹬着高跟鞋,脖颈围了红围巾,红衣红裤,在场子里扭臀转腰的,手舞足蹈。面部做了表情,与对舞者调笑。周围有了嘻笑。那速度便渐渐加快。于是,便有了喝彩。

两青年对着错脖,手臂摆平在胸前,脖子来回错位。他跟老校长学过,无论如何不得要领。老校长笑他一根筋。就一根筋吧。直到现在他仍然认为,如果平等竞争,清华北大的门照旧是为他开着的。在京城那几年,他曾几次悄悄跑去清华园边,慢慢抚摸着高大的红墙,看着那些宠儿出出进进,想着那个未圆的人生之梦……。

青年人动作有些生硬,夸张,他觉得如木偶。周围的人们一律木然地看着。场内场外十分协调和自然。些微的风,将冬的寒意拂到脸上。他感到一阵肉皮发麻,不由将肩胛抱得更紧。

他聚了神细看,那位青年在旋霹雳了。这种镜头他常于清闲时在家中玩味。喝着龙井茶,抽着红塔山,慢慢地呷,悠悠地抽,细细地欣赏。妻子萧华芳鲜亮的小腿随着节奏轻轻款摆。他将遥控拿在手巾,要它转,就转;要它定格,就定格;想再来一遍就再来一通。他的目光与爱妻的目光在那节奏中交融,交融得再也没了界限。人家那才叫水平,才叫高层次!客商一叠声夸他的彩电好,录相机好,他便将红塔山和他们分享。阳光射进他的宫殿,一切在这节奏中变得辉煌。他和她便在这辉煌中陶醉。她枕着他臂弯,秀发如云,圆圆的脸,甜甜地朝他笑着,仿佛正一同向着某个境界飘游。

陶醉过后,他又感到一阵阵空虚。看着琳琅的陈设,雪白的壁纸,猩红的地毡,他突然失去了视点,茫然无所寄托。

“你还缺什么?”妻仰颏凝视着他。那么温柔,宛如一只猫咪轻轻舔着他的心。

是呵,他似乎什么都不再缺少。当初,他将这些想象得那么崇高而美好。当拥有它时,才感到,竟那么毫无意趣。

他又想起,九岁那年,学校规定,上学必须带张桌子。家中只有一张三条腿的黑漆桌子。那是贡桌。“我就要那张桌子!我就要那张桌子!”他抱着父亲的腿。他感到父亲的腿在颤抖。高大的父亲在弱小的儿子面前那么软弱无力。他记不清父亲是怎么回答了。只记得父亲将拳头抡起,却砸在自个的太阳穴上。然后,撇下他朝镇外跑去。日暮了。黄土地上勾勒出一个光着脊梁,挥镐击土的人的剪影,他跑过去,拽住镐柄,父亲凝视着他,眼里仿佛喷着火焰:“孩子,爹斗大的字不认得半升。吃尽了不识字的苦头。可咱家……”

爹说不下去了,抡镐将一块土坷垃击得粉碎。他看着爹酱紫色脊梁上蚯蚓般的汗珠,小拳头攥得出水……

那青年脑袋顶着僵硬的土地,身子倒立起来,旋转着,越转越快。那红的纱巾,红的衣裤,红的高跟鞋,全都沐浴着朝霞,在飞舞。象是火中的凤凰。

周围响起掌声。

他被动地伸出白胖的手,拍了几下。这青年素质是极好的。若有名师点化,上得大舞台,决不比陶金们差。

乐声越发响了。虽然有几个音节有时拖得过了,有时转弯太急,年轻人不惜气力,抒情曲吹成了冲锋号,效果还是蛮不错的。镇里有几个懂音乐呢。大多是有响便成,并不晓得什么旋律和节奏。自是又一番喝采。

他愈发感到悲哀。

乡邻大都有一流的天赋。他在近百名战士的角逐中以压倒优势被选拔到国旗班,那时,他是多么踌躇满志啊乐声嘎然而止,那青年也如齐天大圣一般跌了跟斗,站立起来,极其圆滑地朝周围拱手。新郎官佩了红绸子,远远地瞧着,嘉许地微笑着,频频点头。执事将香烟递过去几包,那青年似乎极其满足,脸上漾出得体的笑,将奖赏装进衣兜。他这才看清那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

队伍拐过十字路口,走上新开的东西大街。

“将军令!”

是谁叫了一声,是老支书吧。“嘿,将军令!”人群中有几位老者点首赞许,年轻的人们也在纷纷称道。人群一阵骚动,脸上露出惊喜和激动。几天来煎熬着他的那个问题,又如一道高高的跳杆,横在眼前。只是太高了些。从下面绕过去么?绕,这个字眼似乎在他三十多年的生涯中,还没有实践过。

镇上稍有文化的哪个不是在忙着自家的厂子呢?可他们又常常因为文化的匮乏在经营中失策,在合同书上吃亏。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和他们的欠缺形成强烈的反差。年节里华芳置了贡品摆在神象面前,跪在尘埃合掌祝福时那份虔诚,使他想起二十几年前那张黑漆贡桌,忽然掠过一阵茫然。

老支书为什么偏偏选中自己去接替老校长呢?老校长是他的启蒙老师,参军,入党,直至有了今天,他心底对老校长一直存着一份敬意。那次,外出归来。看着瘦骨嶙峋的老校长吆着黄牛在犁地,心中说不出是怜悯抑或愤懑。连忙跑过去替下老校长。老校长病倒后,他曾带了礼物去探望。小轿车扬起的风尘似乎为老校长凭添了某种荣耀。可他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走进院里时一点没有趾高气扬。老校长躺在床上,直视着他,嘴唇翕动着,似要再领他念一遍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他从那张黑瘦的面孔幻化出另一张黑瘦的面孔。那是外祖父。这位曾经在地遭中和日寇周旋的老游击队员,临终时,气息幽幽。突然,却又睁了眼睛,冲他喊了一声平儿,念书啊——嘶力竭。看他深深点头,才释然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声喊,每每想起,都如醍醐灌顶。使他酣畅淋漓之后获得某种感悟和警奋。他将视线聚了焦来看老校长时,却见他抬起右手,指指自个心窝,又指指他的心窝。那时,他便有了某种预感。回到家时,老支书便霍然在座,看样子是专程而来。老支书商询的话语,使他感到一种毋容推卸的责任。仿佛他心底存有什么期望。

深夜。他将老支书的话告诉了华芳。

“什么?接替老校长?”

“你知道,我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念书的人。镇子里人们天赋极好,可文化素质太低。就我们这厂,要让有知识的人来经营,效益肯定比我们好得多。别人家的厂就更不用提了……”

“这可不行。这是要抽咱家大梁啊!”

“我想,厂子你完全可以独立支撑。而且,我还想让你去深造。我觉得孩子们怪可怜的。还有咱们盼盼……再说,钱这东西……”

“别给我上大课!”华芳从床上弹起来,戳着他眉心说:“你当还是那些年呀?这会儿,哪个不是铆足了劲,朝自个兜里搂钱?你倒好,倒争着去当孩子王!一年挣不了两套时装。镇上那么多人哩!”

“我想……”

“你最合适!”

“还是你最了解我。”

“可是你不了解我!”

“我正是因为了解你,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什么——应了?”

“我在征求你的意见?”

他的目光温柔极了。就象是新婚之夜。她的目光却不再温柔,嘤嘤地啜泣起来,将屁股掉给了他。

他在部队曾是一名出色的文化教员。如果,华芳将厂子顶起来,他将他们那块缺憾弥补,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将军令响起来了,急促而激昂。老支书的脸变成一朵绽开的金丝菊。他在人群中寻找着。终于寻觅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她在向他微微点头。

他的拳头分明攥起来了。

太阳在那一瞬间跳到了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