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康是个大忙人。
作为一个十几万人企业接待总负责人,他很少有自己空闲的时间。一般完成一次接待任务得到领导认可客人满意有了属于自己短暂轻松的空闲时间之后,他习惯于抓紧时间或在河边或在树下或躺在沙发上或倒在床上闭上眼睛,重新调整调整绷得过紧的神经。
今天他之所以搂着杜莉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其根本原因是挡不住杜莉射过来的那令人消魂的眼光。那时杜莉背靠在第2号包厢沙发旁边,她瞥了他一眼,他便鬼使神差地走到她的跟前伸出手把她牵进了舞池。他搂住她时,心底激起一阵狂澜,这种狂澜波及他的肢体和面部,他有了一种温馨和充满睡意的甜蜜之感。
这是他与妻子分手以后六年来所没有过的感觉。
与妻子分手是他妻子提出的,她忍受不了他对工作的痴情,忍受不了他对她的冷落。记得最清楚莫不过是那次省里来的那几位官员了。那一次高规格的接待,白天参观,晚上座谈,连轴转。待一切忙完结束了,已经是几天后下夜一点钟,张维康披星戴月赶到家,见妻子侧身让水一样月光洗浴裸露的臂膀,他轻手轻脚连灯也没开便褪去衣裤赤条条地躺在妻的旁边,用手碰碰妻。其实,妻并没有睡着,正在伤心自己的冷落,被他这么一碰,反而火山似的爆发了:“回来只想干那事。”一个抡臂把张维康抡到床下。张维康象退了毛的猪滚倒在床边,羞辱得似冷水从头洗到脚。张维康从此一蹶不振,没了兴致。日后偶尔有过那么一次两的欢愉,也就像没有烧开的水泡的茶一样,没了味道。
一曲终了一曲又起。
舞厅里旋转变幻的七彩灯光熄灭了,变成了一片清新的月光,舞池水磨石地面上丢满了一片一片圆圆的似钱币般的清辉,空中飘来一串一串轻盈神秘的气泡。杜莉倒在张维康的臂弯里,他们随着悠扬的《北国之春》旋律轻松悠然地在温馨的爱河里划生命的浆。突然。张维康手里感到有一物件,是一把钥匙。他们相互沉默了几钞钟,张维康将钥匙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我先走了。”杜莉说。
“我去洗个澡。”张维康说。
“嘀铃铃……。”
“张处长电话。”服务员过来对张维康说。
“你先回去我就来。”张维康朝杜莉扬了扬手。转身赶紧去接电话。
“喂,总经理……,我还没走……,还有几个客人是九点半的火车,这时他们还在跳,待一会我们喊他们,把他们送走了,这批接待任务也就结束了……,啊……,好!我马上来。”
“嗒。”放下电话,张维康盯着电话机发愣。这令人恐惧的小玩艺不知掏走了他多少青春多少美辰良宵。
电话是总经理从翠竹苑打来的。翠竹苑是这个宾馆子规苑、芙蓉苑、丁香苑四个苑中的一个。舞厅和餐厅在子规苑这边,与翠竹苑遥相对应,出来走过一段人工花径就到了。总经理在翠竹苑小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小憩。这是一位巨大机器总操作手啊,当他一个人在这装饰十分讲究的客厅里却显得那么孤独!
张维康轻轻推门走进来的时候,总经理醒了,他挺直身子扬起手臂把他引到自己身边坐下。
“刚刚接到电话,说韩老要来。”总经理说。
“从北京直接来?”张维康问。
“他现在在皖南,据说晚上到芜湖。”总经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自己衔在嘴上,又递一支给张维康。
“从芜湖把他接来?”张维康一边说一边掏出打火机打着火递过去,他知道总经理打电话喊他来的意图。
“想这么做,就怕接不来,芜湖可能要留他。”总经理若有所思。“韩老这次南下据说是走走看看,做些调查研究,我们一定要以最好的服务质量来接待他。”
“我现在就去芜湖。”张维康态度很坚决。
“这几天,你也够累的了。”总经理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歉意。
“没关系,我这就走。”张维康站起来说。
“还有一点。”张维康停住脚步,总经理站起来走到张维康跟前说:“接待日程你细细筹划一下,是不是考虑买个什么纪念品,这是个头痛的事,弄得不好反而不好。一点不准备也觉得说不过去,这事就由你去办吧。”
从翠竹苑出来以后,张维康就要了一部车子朝芜湖去了。
夜间带有湿润风从田野四周浸过来。张维康坐在后排将窗子开了一半,风涌进车里。周围一点声响也没有,只有车轮与地面接触的沙沙声。张维康一点睡意也没有,每次接到一个新的接待任务,他总是这么兴奋。而这次除了兴奋之外,里还有沉甸甸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张维康深深懂得,要想让客人满意不容易,要想让客人留下深刻印象更不容易。有一次他稍微做了点尝试,得到那样效应他是没有想到的。那是接待一位省级领导,按照他家乡的习惯为他炒一盘豌豆叶炒鸡蛋,这位领导大喜过望,随即挥毫为宾馆题了四个宇“客至如归”,连连感叹,他四十年出来别离家乡,今天确实感到到家了。这以后,也曾这样尝试过,效果也不错,但仅限于此已经不行了。随着时间推移,接待方式的变化,人们心理需要有了很大改变,似乎服务态度好一点接待规格高一点还表达不了盛情,非搞一点小小纪念品不可。这次送什么礼品呢?真使张维康大伤脑筋了。
车赶到芜湖时才知道,韩老来了个“金蝉脱壳”。他根本没到芜湖。芜湖的同志说:“韩老直接去你们那里了。”张维康没有停留,调过车头连夜往回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了。他显得十分疲惫,他没有回他那个一个人睡子六年的家,他在宾馆要了一间房间歇下了。
他把杜莉的事给忘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等候在韩老休息的翠竹苑大厅里。九点钟他找到了韩老的秘书吕伟刚。一进门,张维康伸出手笑吟吟迎过去:
“吕秘书一路辛苦了,我叫张维康,负责接待你们的。”
“麻烦你们。”吕秘书握住张维康的手落落大方地说。
张维康以主人的身份请吕秘书坐在沙发上,自己则侧身坐在一边,张维康说:
“条件不好请多包涵了。”
“哪里,已经很不错了。”吕秘书笑着说。
“这次你们来,是我们公司的大事。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我们能有这么大的发展,与韩老关心、指导分不开的。这次来,你们多住几天,请你们到厂里看看。”
“两天就得回去,北京还有个会等着呢。”
“就蹲两天?”
“本来就准备直接回北京的,你们,还有南京一定要请韩老过来,盛情难却,连夜就赶过来了。”
“到这儿就象到家一样,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我们一定尽力去办。”
“没有什么。到你们这儿来,随便你们安排。”
“你看这样安排行不行?”张维康拿出接待日程安排表递给吕秘书:“今天上午十点以后,公司领导来看望韩老,下午专题向韩老汇报,第二天上午至风景点去看看,下午参观两个厂,你看怎么样?”
“行。”吕秘书很爽快。
“这事我们就这样定了。”张维康换了一下姿式:“听说韩老喜欢书画?”
“他有时写写画画。”吕秘书笑笑说。
“在皖南韩老没有给他们题词吗?”
“没有。”
“宣纸、歙砚、泾县的毛笔在世界上享有盛誉,他应该尽情书写几张。当年郭沫若来时,就因为是正宗宣纸,他特地多写了几张,现在还收藏在纪念馆里呢!”
“郭沫若走到哪写到哪。”吕秘书对郭老好像不屑一顾。
“到时我们想请韩老题个词。请你帮助疏通一下。”
“他兴致好的话,一定会给你们写的。”
“待会儿我们领导来,你歇着吧。”
张维康与吕秘书握手退了出来。他向总经理作了汇报,即把主要精力放在选择纪念品上了。其实可供选择的也没有多少,他带着几个人开车在市里搜寻。最后他们来到工艺品商店一件一件看,一件一件选。有一头牛很好看,牛背弓着,气宇轩昂,一头健壮雄劲的牛,正好与韩老属相一样,送一只与自己属相相同的礼品也是极有意思的事。但是怎么送给他呢?现在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送得上去的。“随便一点好,随便一点大家彼此感情上还亲近一点,中央三令五申不要迎请送礼,一搞彼此反而疏远了。”来的都这么说,送得不好反而被动,张维康心里怏怏的没有买。一圈跑下来什么也没买到。
既要考虑买,又要考虑送,真难为了张维康。
吃过饭,张维康随手翻了一本国庆四十周年成就展画册,一眼看到了韩老的题词。“字不怎么样”,张维康对韩老字的第一印象。但是,他突然来了灵感,他拿出放大镜,把韩老写的条幅很仔细地看了一遍。
他对礼品的选择有了意向。
这个礼品只有找马先生。张维康马上起身去找马先生。马先生是书画家,不仅善长字画,对篆刻也极有考究,现为书画院专业画家。书画院在市区的解放大街上,这是个繁华地段,张维康不一会就到了。
马先生是个性格开朗风趣的人,一见张维康马上抱拳于胸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张处长有何公于?”“来客了。”张维康答道,在这里他显得特别轻松、自如。“成批做些什么?”马先生问。张维康凑到马先生耳朵上。马先生侧过捡盯着张维康说:“这……。”
“喂,这事只有你了。”张维康说着在本子上写了要求撕绐马先生说:“要快点,我等着用,明天一早找来拿。”
“要得这久急?”马先生有点不悦。
张维康学着他的样,抱拳于胸说:
“麻烦你了。”
说完,就起身告辞了。走到门口,张维康又回过头对站在门口的马先生说:“一定要决点。”
走出门来,张维康长长地一个深呼吸,他觉得今天解上放大街格外宽敞、繁华。新砌的大理石花坛、沿街两侧的桂花树、巨大的广告牌、装饰豪华的店面、琳琅满目的小商品……,一切都透着生机勃勃的气息。张维哑不爱这嘈杂和喧闹,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静一静。
他想到了杜莉。
杜莉住在杨家屯,这是一片生活小区,整洁而宁静。杜莉丈夫原是医院副院长,自从他患病去世以后,杜莉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张维康与杜莉相识也是极偶然的。那是公司接待一个会议,杜莉担任会务医生,在一起接触了几天彼此就认识了。以后相互之间虽然有过一些接触,是最使张维康难忘的就是昨天晚上的舞会。
杜莉不在家,张维康自己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套被收拾得很整洁的房间。迎门小客厅墙角上放着一台双门冰箱,两间房间,一间是卧室,一间放了沙发和电视。卧室的床头柜上放了一部蓝色的电话,张维康没有来过。但他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四周淡绿色的墙,使他联想到了绿色的田野,他的心境变得轻松起来。
他坐在床上,床软软的。由于这几天奔波劳累,张维康坐了一会儿睡意向他频频袭来,靠在床上竟睡着了,还轻轻抽起了鼾声。张维康醒来,杜莉已经下班回来了。他一跃挺起身子,杜莉按住他,不让他动。
“你太累了。”杜莉深情地望着他。
“杜莉。”张维康站起来。
“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轻挑的女人。”杜莉微微侧过头。
“我们不是孩子,也不应该象孩子那样讨论问题。”张维康说。
杜莉不明白张维康说这句话的意思,她向他投过不解的目光。
“我曾经爱过,但是爱得不够深沉,昨天晚上……”杜莉用手挡住张维康的嘴没有让他说下去,她自我剖析地说:“我知道你的心境,你是打算来的,但真的要起步跨进这个门的时候,你心里上的天平倾斜了。”
“昨天晚上我临时去了芜湖,真的去了芜湖,我希望你能理解。”张维康敞开心扉真诚地说。
“你真的想来?”杜莉由于极度的认真,她的脸变得绯红。
“我失去得太多,我非常珍惜你对我的信任。”张维康扶着杜莉双肩,抓得紧紧的,象铁钳一样。
“我们是一样的。”杜莉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感情了。
张维康身上发出一阵一阵的颤栗,象是在大海漩涡中翻旋,眼前万花筒般涌来千变万化的浪花,他感到自己在溶解,在下沉……
“嘀……嘀……嘀……。”
张维康身上的呼叫器响了,他猛地从爱河中跳出来,思绪象铁屑遇到磁场立即有规律聚积起来。他侧身摘下腰间的呼叫器一看:“总经理让我回电话。”张维康说。
杜莉愣住了,她还没有反映过来。
张维康关掉呼叫器。“嘀……嘀……嘀”的声音顿时消失了,整个房间也一下子冷落了。
张维康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待稍平静了一下,他伸手摘下话筒,用手指扭动转盘。
“咯——咯——咯——咯——咯——咯。”
“总经理吗?我是张维康,有事找我吗?”张维康轻轻地问。“韩老今天晚上就要走,你那礼品准备好了吗?”总经理问。
“他不是说明天晚上走吗?”张维康有些着急了。
“南京派人来接了,韩老还要回北京参加个会,于是决定提前了。”
“总经理我马上回来。”
张维康放下电话转身对杜莉说:“对不起,我有时身不……”
“公司有事你去吧。”杜莉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不想听到张维康自责自己。
“你快去吧。”杜莉再次催促他。
“你等着我。”张维康十分内疚地对杜莉说。
杜莉倚在门口,望着张维康身影在自己眼帘中消失。
韩老临时改变日程,这可急坏了张维康,他向总经理汇报后立即赶到马先生这里:“实在抱歉了。客人马上就要走,你能不能快一点?”马先生也急了:“我晓得干你们这档子事的人是二八天气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我已经提前弄了,还没弄好呢!”
“我在这儿等着,你快点帮我弄弄。”张维康几乎是哀求,总经理正陪韩老在会客厅里交谈。韩老坐在中央。四周五合板墙裙,流线型壁灯、凹凸式顶层中间吊着一串一串葡萄型吊灯,灯火通明。整个会客室显得富丽堂皇。
“我们工作做得不好,还请韩老多多指导。”总经理说。
“没有那么多客套的。”韩老哈喑大笑:“这几年,你们步子迈得很大,发展变化也很快,谈不上指导。”
“你来了就要走,也没有好好休息一下。”总经理有些不安。
“我与你们部长从小就在一起,我来的时候,他说要先通知你们,我阻止了,我说,我来,他们还会不让我吃饭?”
“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使整个客厅荡漾着欢欣和愉悦。
韩老交谈了一会,兴致极好:“你们不是让我题个词吗?来,我给你们写上两句,”韩老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场的人,一一站了起来。韩老走到已经摆好的桌子跟前,拿起毛笔,蘸上墨后,斜着在砚台上左掭右掭,右掭左掭,旁边的人都进住呼吸,室内静得一点声响也没有。韩老思索了一会儿,一挥而就,八个大字跃然纸上:“骏马腾飞,再展宏图。”
人们一起称呼叫好,总经理请他签名盖章,韩老签名后,把笔往砚上一搁,两手一摊说:
“印章没带。”
“已经给您准备好了。”张维康两手捧着一方红绸布,两枚微黄浸润着红色的石料印章递到韩老面前。
“这是我的?”韩老不解地说。
“是的。”张维康点点头。
“这可是一块好石料啊!”韩老说着拿来起印章沾上印泥在题词的右上方用力按下。顿时,“室陋”阴刻两字跃然纸上:韩老拿起另一枚印章,沾上印泥,在题词左下方用力按下:“韩逆水”三个阳刻字映入眼帘。韩老看着自己的字幅,情不自禁地说:
“好、好。‘陋室’是我取刘禹锡《陋室铭》其中二字,我很欣赏那篇文章。”说着韩老吟诵起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韩老余兴未消:“这韩道水……一枚也是佳品,字有韵味、线条流畅、笔力遒劲、刻有刀功。好!好!”随着韩老的赞叹,整个会客厅气氛沸沸扬扬。
韩老又拿起印章看了看,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掉了印泥,仍用红绸布包好,文给了吕秘书。
张维康脸上也象抹了一片红云,有了些润色。
随即韩老步入餐厅。
两个小时后,韩老在大家的簇拥下,登上了南京来接他的车,一溜烟驶离了宾馆。
现在完全是黑夜了,只有绰绰树影象黑夜中的精灵。沿路两旁的路灯也象疲乏似地睁着惺忪的睡眼。张维康消失在黑夜里。他没有回他一个人呆了六年的三室一厅的大套住宅,他要去杨家屯,去杜莉那里。他那激动的忐忑不安的心,只有一个小小意愿:
——但愿今晚无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