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宅院群落的出现,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产物,是明清两代特别是清代以来山西商民巨额资产积累的外在表现,同时也是商品经济与封建政权紧密联系、官商阶层相互支持共同发展的产物。
可以说,明代以前历代封建政权限制商人的政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所以14世纪前,中国具有规模的建筑物基本上都与政权和政治关联。西周时期,各诸侯国都不能筑城设防,但春秋战国长期的战争纷扰,使得中央集权统治大大削弱,各诸侯国修城筑门,征伐无已,礼崩乐坏,天下大乱。直至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帝嬴政灭了六国,一统天下,此后便大规模地“堕坏城郭”,“夷去险阻”,拆小城而建大城,留下了“万里长城”这样的宏伟工程。秦以后的一千五六百年,学而优则仕,每个地方最好的建筑物仍是公室建筑和官员宅第,民间建筑仍然受到极大的限制,富有者可以出资盖建庙观,兴办公益事业,却不能随心所欲修建自家的居室宅第。
宋朝以来,反对“重农轻商”的士人不断增加。南宋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叶适,反对并批判空洞无用的理学,主张功利之学,提倡“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发展工商,流通货物。叶适的言论代表了南宋以来一部分务实之士的思想倾向。明朝后期,重商观念在山西、安徽、广东的一些地方占据了上风,万历《新会县志·风俗记》载:广东新会一带,正德、嘉靖之前,做官的人回家乡,不带钱财两袖清风者,乡里近邻都前来慰劳,对其人品操守称羡肯定;如果是贪官污吏,则乡邻耻于相问。而这以后,情况发生明显的变化,做官的人回家,如果一物不取一物不带,乡人就会讥笑其清白无物。16世纪初,人们还是以做官清廉正直作为判断好坏的基本标准,几十年之后,却以资产多少来评价一个人的能力,这就意味着社会商品意识的增加。明朝著名的思想家李贽,公开以异端自居,对封建传统教条和假道学进行大胆的抨击,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见解,重视功利的思想显而易见。山西柳林县的一份《杨氏家谱》里写着:“天地生人,有一人莫不有一人之业……本业者,所身所托之业也。假如侧身士林,则学为本业;寄迹田畴,则农为本业;置身曲艺,则工为本业;他如市尘贸易,鱼盐负贩,与挑担生理些买卖,皆为商贾,即商贾即其本业。”认为经商就是正当的事业,值得为之终生奋斗,这是社会观念的一次大转折。正是在这种观念指导下,才出现了一大批遨游商海、牟取商利的商界精英。
清代以来,山西人经商最为普遍,门第几代清白的山西籍大学士祁寯藻,早年阅读《史记·货殖列传》有感,写下了“大贾富一国,中贾富一乡,小贾争锥刀,亦能充盖藏”的诗句。这位官宦书香门第出身的人,对时人经商并不轻看,认为商人的经济活动对社会的发展关系重大。到了清代中后期,近代改良主义者郑观应在其《盛世危言》中大声疾呼,商务活动事关国家兴衰:“商务者,国家之元气也;通商者,疏畅其血脉也。”“士无商则格致之学不宏,农无商则种植之类不广,工无商则制造之物不能畅。是商贾具生财之大道,而握四民之纲领也。”也就是说,中国自古以来,农、工、士、商四民等级森严,而商民地位最为低下;明清时期,社会结构发生了大的变化,由于商业经济的发展,许多人不再心甘情愿地苦守清贫,不愿在科考的独木桥上皓首群经,他们勇敢地弃儒从商,坚定地走上了富国富民的经商之路。
商人政治地位的提高是个渐进的过程。明朝初期,太祖朱元璋出于扫清元蒙残余势力和巩固朱明王朝的政治需要,从洪武三年(1370)开始,在东起鸭绿江西至嘉峪关的长城沿线,屯集重兵,驻守边关,初设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又加太原、固原二镇,合称“九边”驻防。政府鼓励商人输送米粮给边塞军队,换取食盐专卖,而控制盐铁山川资源的国家政权,视边防军情的轻重缓急,定期或不定期召商输粮,解决边地缺饷的问题。这项政策对相邻九边的省份更加有利,山西、陕西商人就是在“开中”之后,以临近边镇的“地利”优势,捷足先登,成为国家第一批有合法身份的官商。清代著名启蒙思想家徐继畬在其《诰封武翼尉周公朴斋八十寿序》中写道,雁、代以北为古边陲,保塞之民多贫瘠。在漠南漠北经商者,往来如内地。陕西北边是河套地区,山西边外是察哈尔、归绥边地,乾隆中期在内蒙设置七厅,行政上归属山西行省,三晋之人往内蒙经商服贾者尤其多。忻州人周朴斋,少时随家人移至萨拉齐厅,15岁独立谋生,“勤苦治生,粗能温饱”。“不数年而少有,又不数年而富有。迨公年四十余,已累赀巨万矣”。“方公壮年时,勤瘁治生,冒寒暑往来塞外,手足皴裂,面目黧黑,虽少藉先世贵基而继长增高,皆由于拮据经营而来得之。亦不易矣。得之难,惜之必甚”。周朴斋思念故土,晚年回到忻州,筑室修屋,与其兄复斋“白首同居,怡怡无间言”。宅院建好了,遂教诸子操文武业,次子周如南入州庠,以县教谕候选;三子周召虎,道光癸卯科武举人,议叙游击;周朴斋诰封武翼都尉,年已76岁。周朴斋一家成为晚清时忻州屈指可数的富室,并且被徐继畬视为富人之楷模。
商人起初输粮,后来输马、输铁,换取盐引。随着政权的稳定,明弘治五年(1492),政府将纳粮、纳马、纳铁统一改为纳银,边商的贸易活动从北边转向了内陆,山西、陕西商人,携带资金,另辟蹊径。明中叶正德(1506—1521)、嘉靖(1522—1566)年间,前期参与了国家重大经济活动如盐商一类的商人,通过交结官府,为其子弟争取了以郡县学籍参加科考的权利。万历年间(1573—1620),政府允许在扬州业盐的山西、陕西商家子弟参加科考,打破了商人子弟不得为宦士官的传统,商家子弟从此堂而皇之地步入科场,名正言顺地走上仕途。清初顺治年间(1644—1661)任工部尚书的山西洪洞人杨义,祖辈业盐,在淮南致富,杨义本人则以儒术起家。明朝中叶隆庆年间(1567—1572)出任宣大总督的山西蒲州人王崇古,为嘉靖二十年(1541)进士,历任常镇兵备副使、陕西按察使、河南布政使、右副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军务等要职;王崇古的祖父王馨,也曾经任职河南邓州学正;而父亲王瑶,累试不第,弃儒从商。
中国封建社会后期,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国家机器对人民的保障作用明显滞后,一些财力雄厚者便积极利用国家宽松的政策环境,纷纷修城筑堡,护卫家园,因此在纷乱的战争年代,常常是城内筑墙,乡村筑堡。富有者修堡筑室成风,有官有爵者也不失时机地扩大家业,修建庭院。据光绪《山西通志》载:康熙三十五年(1696),皇帝西征凯旋,十二月初八日,至归化城,宿将军府;初十日,至左云县,宿生员范澎宅;十二日,至大同,设行宫于在籍松潘镇总兵高鼎家,御书“边山夙将”匾;十四日,至天镇县,宿城内贡生罗士廉家,询问罗宅“建自何年,木植得之何处?”康熙三十六年(1697)二月西征噶尔丹,二十三日至朔州,宿贡生卢标宅;二十八日至保德州,宿生员陈士宣家,三月一日启行,赐陈士宣白金十两。康熙皇帝经过时留宿的宅院,无疑都是属于舒适、宽敞的庭院,从皇帝询问天镇贡生罗士廉的家宅修建年代和木植取于何处,可知当时山西北部的豪宅大院也处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