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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诗歌:桑克诗歌(3首)

《贴面舞》

小心翼翼地搂着你的腰。

不能太轻——太轻必将导致

转圈之时的滑动——轻轻的一上一下的滑动

太像不怀好意的抚摸。

不能太重——太重必将证明

你的僵硬,你的紧张——

你多么缺乏一种对分寸感的准确理解。

你存在于你的指尖,存在于

一寸光滑的衬衫——光滑的

衬衫模拟着肌肤的几分之几?

你皱紧眉头的小指尖

又模拟着欲望的百分之几?

指肚是敏感的探针,

侦察着雷区的分布,小小的

隐形导火索——怎么找到它,

然后悄悄地点燃?

怎么炸掉你的心,然后让火红的轻巧的废墟

从你的面孔之上浮现?

有时存在着误解——你的温度

可能来自密闭的窗户,厚重的天鹅绒的窗帘,

来自非法的资产阶级的音乐。

不可能是我。我与木头是孪生兄弟。

是么?为什么不是石头,

不是金属,不是玻璃镜?

小心地捻动着手指。

你无动于衷,你的脸颊保持着

开场的气温——腰间的热度

与这里的热度似乎是隔绝的,

仿佛东西两个柏林。

我转得十分小心,避免

脸颊与脸颊之间的摩擦升级。

仿佛不动,仿佛只有这样才有一点儿

永恒的味道。捻动的手指

透过衬衫烧灼着你的肌肤。

它们是什么样的?白色的?肉色的?灰色的?

夹杂着青色的静脉?

你颤了一下,好像对我常年写信的

报答——回电,只有三个凌乱的字:

收到了。脚步有些错乱。

踩了你的凉鞋。对不起。

你果真颤了么——深切的怀疑

萦绕着康拉德深灰的封面——或者什么都没有,

只是你的错觉,一种由于希望

而产生的错觉——你的心剧烈地抖动,

传到手指的时刻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呢?对不起。黑暗之中的影子

仿佛烟雾之中活动的礁石,轻轻地

围拢来,然后又散开去。

猜测你的生活。你的衬衫

是借来的,一个花花公子的姐姐。

或者临时改装,炫耀你的手艺。

你的熟练是怎么来的?

可能仅仅由于羞涩而来不及作出的无机的反应,

在游击队的风暴之中——

摸着我的中指的硬茧——写字磨的,

不是枪。你的手冰凉,

夏天怎么会有这么冰凉的记忆?

一扇藕荷色的小门舒展着眼眉——

哪本小说讲过?你的眼珠

是什么颜色的?灰黑,偶尔泛点儿猫眼黄。

窃窃私语的潮水,是议论我们么?

乱世之中的声母韵母自动生成着什么与什么——

慌乱与羞涩使你离开——

扳回来——手指的巡逻路线

下次再延长吧。好像真的有

一个美妙的下次——黑暗是多么的

愉悦,又是多么短暂——

再这样下去,我肯定就爱上你了。

是我的身体爱上了你。灵魂呢?

追随身体,坐着火车,

穿过荒芜的松嫩平原,在一个

黄色的小火车站缓缓停了下来。

《初冬》

透过灌木的肋骨,

看得清对面行人的性别。

而夏天看不见这些。

那时的叶条多么繁密,

犹如一道花哨的石墙,

分割着柏林。

如果没有日历,你可以

根据对面行人显示的多少,

决定四季的分野。

我大声地咳嗽,

仿佛响应冬天的招呼。

实际上我是被迫的,

因为肺里的寒气。

更深处的寒气,又在哪里?

我不清楚,但它

夺走了我的睡眠。

夜里,咳嗽大而连续,

如同夏季花园中的树林。

冬日的淫威多么平静,

仿佛稳操胜券的暴君。

而我求救于甘草片,

求救于口罩与耐力。

咱俩就这么耗着吧,

看谁活到明年的四月?

《事实》

习惯被嘲讽,而自嘲

是我的天性,它们非常不同,

犹如对立的水火,犹如

不同材质的家具。

嘲讽与自嘲极少合拍。

嘲讽的追求不是对象,而是

目的。我只是它的由头或者

媒质——你自己明白就得了。

我不辩解,因为词只是

看起来一样,而意思就似是而非

或者差之千里。只有汉语

这样么?是善还是商品?

对于同一事实的不同阐释,

对于一个事实略微扭曲或者

修饰的叙述,或者干脆

编造一个合乎情理的事实。

材料的使用是多层次的,

对雪也是这样。铲除,清除,

撒融雪剂,炉灰渣子,

或者盐——掺进柔软的雪中的

坚硬的奸细。

表面相似而已。多少事物

都只是表面相似?

我没数过,但在我的记忆里

太多了,我懒得一一道明,

懒得陈列内心的隐痛,懒得

区分一般意义的熟人与特殊意义的

友人。上帝知道就行了。

刀子只是针对了自己。

要求只是对准了自己。

对于别人只有内在的评析,

而表面只有适当的建议。

是的,建议。

这是合适的,恰如其分的后门。

挖苦是你的恋人,嘲讽是你的

口吻。只有开不起玩笑的

才是痛苦。

才是淫雨霏霏。多出来的雨,

剩余的秋天的雨,让人讨厌,

让人议论纷纷。

杨铁军诗歌(5首)

《永逝》

这一天理想成真,

喜悦撼动着树枝。

远方变做近景,好像镜头向外轻拉。

不容易,不匆忙,脚步轻盈。

不为人知的尘埃缓缓飞扑。

一段军乐埋葬过去,

一把把铁锹刺向记忆。

仰头观飞鸟炸群,低头是众花婆娑。

我的祈祷业已抵达

人生终将丧失的目标。

你的爱毫无色彩,你的恨业已消弭,

渴慕的太阳越发沉稳。

这一天安静下来,无比美好

谛听岁月达到的宽度,

让尘土收容不安。

《黑云》

那朵黑云在天空堆了半天

也没下出半点雨来,到了傍晚

它已经挪到天边,被白云镶了边,再没有希望。

你说,黑云不过是地面蒸腾的水汽的重组。

人也可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何况一朵黑云,只是一朵而已,无关大局。

你还说,你喜欢逆序的黑云,

从一朵白云,或者一段灰白的天空下垂,

似乎伸手就能摸到它的锅底。

它翻腾着,用不同的层次表现自己,比水墨画

自然,完全不是传统文人的意境。

它的消失是可再生的消失,

是我们人生的安慰,它还会再来。

不是明天,就是下一星期。这是万物生长的季节,

雨只能乘着下一朵黑云再次来临。

一切都将再次发生,连同那既有的一切不必要的怀疑……

是啊,我听到你在说什么,我也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在一个阴雨天,一朵行将消失的黑云下。

《闷雷沿着湖面滚来》

一阵闷雷沿着湖面滚来,

经湖面的曲度扩展,激起一阵阵涟漪。

游人开始奔跑,雨随即落下来,挡在密密的树丛之外。

不一会儿,沙沙声突转急骤,

雨开始瓢泼,如泻如注。

连日的雨早已把水面染成了土黄,

大风扫过之后,湖面又起了一层寒意的

鸡皮疙瘩。天暗下来,几片淡云从厚厚的黑云

下边掠过。风搅动着云,湖水,

撕碎了动荡的阴影。

有一刹那,天昏地暗,轰的一声,世界似乎

迷失了自己,完全陷入混乱之中。

任风雷雨电把一切翻转过来,

打乱,又翻转回去。它饕餮于自己的迷乱,

更多的不知所措的快乐,和下意识

的恐惧,更多的风雨,更多的

对夏天平静的宣泄。这就是我与之达成一致

的世界?当它从昏暗中解脱出来,

我看到两只鸭子在湖边,呆呆地不动,

过了好半天,才把长长的脖子伸入水中。

一只松鼠刺啦一声蹿上树顶,跳到旁边的树枝上摇摆,

蹬动了一整枝的窸窣的树叶。几只松塔劈劈啪啪地

跌落泥浆。风刮走一时黑暗,斜斜地穿来一队

昂昂的野鸭,像丢石子一样降落湖面,

溅起一簇簇白色的浪花。除了用哗哗的雨声,

徒劳地搅动着林丛湖水,世界似乎从短暂的迷失中

恢复了理智。我也抖动着满身的雨水,像一只鸟,

等它平息下来,继续走自己的路。

《二零一零年春天》

太阳出来了,但天色是暗的。

地上投了几处斑驳的影子,淡得像你的脸色。

裹着云层的太阳,厚厚地躺着。

在门口,生活还很热烈。卖甘蔗的

举着刀,卖橙子和苹果的夫妻从黑黑的门面里

透出浑浊的眼睛。沙县小吃,兰州拉面

还有美容会所,都在竞争生意。

太阳出来了,但天色是暗的。

我也从楼道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一分钟前我还想着积极向上

像红领巾,但一分钟的期限过去了。

一分钟前我还想着幸福的可能,生活的极限,

但一分钟的期限已经过去了。我已经不是一分钟前

的我。我从阴影里剥夺出来,看到的全是

混沌难明。最混沌的就是上边的太阳。

我出来了,但我的光芒在心里

被一层层的琐屑遮蔽。我很奢侈,浪费稀缺资源,

想无用的事。我衣食无忧,但不快乐,

而且不知道怎样才能快乐,即使浸泡在快乐的醋里。

我守着我的不快乐,好像信徒守着信仰。

我守着我的不快乐,好让自己的良心觉得难受。

如果不快乐的原因在大街上,我已经走在了斑马线的中央。

如果不快乐的原因不在外边,我还住在我的心里。

我出来了,我进去了,永远不知道在哪里。

除了暖风吹起的梅花,柳芽,和地铁民工房旁边

的迎春,我看到的都是人生的负面。

我无法说变就变,硬撑着不快说快乐,如同这残冬的早春

三月。我无法替别人决定什么,任谁都无法替我决定生活的走向。

燕山无法左右北京,黄浦江也无法决定上海。

国家流动着,不容分说。

不管你有坚硬的抱负,或致柔的理想,

又或在街口挣命,扑腾着,攀爬着,厮打着,

都在混沌的太阳下演出。而看戏的躲在历史的幕后

打哈欠,迷瞪着又一出悲欢离合的戏码。历史也不放过我这个

非本色的演员,以及我的非本真的生活。

我不快乐,也无法给别人快乐,当我抬起头,我看到的也不是哲学的头灯。

一个心灵的中间人,怎样在时代的上河图里表现?

我无法喜欢历史,我更无法喜欢我自己,但我珍惜我不喜欢的这些。

我不能抛弃我的不喜欢。这是我的悲剧借口,也是我的喜剧理由。

是的,历史……

我从阴影里出来的时候,太阳混沌不清,

我走在阳光里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急风。我穿行在时断时续的阴影里,

也就是走在时断时续的阳光里,随之明灭不定。

再往前是一片盛开着桃花的河岸,它倾斜着,延伸着,

见证着,参与着,不再留恋于蜿蜒曲折。不再救赎。

如果可以,这就是我偏好的时代布景。公路桥震颤着,咚咚的回声似乎

回荡在河水的波纹里,被风吹起来,无限放大。

《一条吃满水的船》

一条吃满水的船驶出港湾,

汽笛喷着气,在早晨的冷冽中结成霜。

河荡漾着波浪,不时送来一道翻滚的阳光。

几座高楼一字排开,在水中投下的玻璃影分散复合,

为每一艘出发的航船送行。

一颗巨大的心脏,被有力的节奏统一。

把浑浊的血液泵向外海。

太阳穿行在云层里,一会儿黯淡,一会儿刺眼,

颜色变化着角度,水汽蒸腾。

一个不知疲倦的国家,在这里展现自己的劳动。

在摇荡的河里律动,推涌着波浪

形成一卷现代的书。谁翻看这本书,

就能要求历史,从浪尖上摘取一朵飘忽不定的花,

释放一股似有还无的腥味,

阳光,风,波浪……

吃满水的船喷着气,拖着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