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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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诗歌:廖伟棠诗歌(7首)

《忆江南》

我们在盆景中窥搜盆景,

窗外是群狼追逐红猿。

玲珑了,旧时心打开锈伞;

微醺了,流水送出荒诞。

一面镜墙里,我看见你在冶园,

天渐黑,空中睡鸟叫唤不醒。

危卵上小心,她们传递茶盏,

沉香木里,镂空人世间。

这是一首律诗吗?韵儿颇险,

松针儿的的,敲落棋盘。

一百年的好头颅,一百年谁管?

你做梦吧?一出《桃花扇》。

将军原来曾是你翼下传令兵

十三岁之前唱的是男旦。

我们在园中喀嚓了他的一段寂静,

神州万户突然一片哀嘤。

《给疏影的生日诗》

我们驱车一路向东,阴霾下

过桥、拐弯,美丽的塔

孑立自六朝。

雾也逶迤自六朝。

使燕地的天际线暧昧,甚至

有了铜青色。

我们反复,依然向东,黑夜

从四周围拢,恍惚中回到十年前京郊,

我说六郎庄。你听不到。

青春透亮,然而不能歌唱,

不能为了疯狂的阳光歌唱,

四散的砖石劝你饮这一杯酒。

我替你一饮而尽,

因为我是黑夜的黑手,胃里有一切

地名:昌平、海淀、五道口、十里堡。

美丽的塔孑立自六朝。

暮色中勾勒的曲折仿佛无有。

我替你上紧了琴弦,我代你变老。

《七星灯》

——和蔡元培,再祭林昭

掷剑之后,历史无用。谁再驱空车

在长安街上追赶自己的鬼魂?

谁沿路收拾废墟瓦当,作将来的印信?

我知道有人从此叫卖自己的名字

在子夜的崇文门,把所有尚未藏好的门铃

狠狠地摁响。

这是一具从深水捞起的电话,请接听、请接听:

鲜血已湿了林花,为什么你的眉目还清明?

为什么桃红不会开给明日的北大,

群犬仍徘徊在你的脚边?

为什么七星灯熄灭了,你还能看见

马儿害怕蹄声?

她一个人在囚室里写字,密密麻麻;

她一个人为看不见的银河而醉;

她一个人在反对,反对她一个人的五丈原。

我找着夜枭,我便栖身于我发黑的飘带;

我找着纸钱,我便栖身于我西市的鞍鞯;

我找着血——

我知道有人从此叫卖自己的名字

在子夜的崇文门,一十九年

人尚飨、鬼打墙,七星灯闪忽又亮。

一十三亿人有一十三亿的顿挫,撇捺——

这朵花里是你的苞蕾、孩儿面——

食陨石者,你够胆,就取去罢。

《倒叙》

飞一个半小时,我回到民国。

长衫未剪、未洗,下摆处

血污,混作茜草影。野火仍在

热烈地批判,台北是青瓷上白花

漫生漫灭。醉中谁敲来听?

坐二十四小时火车,我回到民国。

一周前的上海博物馆,有人

烧半卷董源。烈日下杀人者

用的清末冷兵器,黑暗中展览。

租界不审,谁呼其名唐斩?

狂奔半晌,我回到民国。

坐的是盛世所造和谐号快车,

玄武湖前,众难民一起洗脚,夕光

仍潋滟。谁携谁一起谒陵?

革命尚未成功,金粉泪仍烫滚。

化九十七年,我回到民国。

不多不少,正好立地成佛。

他已经活得不耐烦,在苏州站

饱餐我的一顿老拳。妖妖红尘

寒山寺,谁放飞帚到客船?

《录鬼簿·海子》

(死于1989年3月26日)

我死于死亡之前,洪水

提前分开了我,列车

只经过我的血迹,只带走

我的饥饿,推向灿烂的湖面。

如今我就是大湖上栽种幻象的那人,

我就是把铁轨一一引入水面的野花中

的那人。我满目都是生命

像把脸埋入野花中的山羊。

洪水从山海关流漫到龙家营,

那是子夜一点。哦,黑夜

请原谅我的诗一点也不晦涩,

请原谅这身衣服,比黎明更蓝。

如今我听见七十天后的枪声只是寂静,

我看见二十年后的涂鸦只是洁净。

那些携带我的死亡到处行走的人

他们是一队蜻蜓。

那路上的青草尽枯!红锈

混入了泥土!我手捧一堆汉字:

一堆“生存”的同义词,

在黎明的微寒中烧掉了纸做的衣服。

洪水从苜蓿地流漫到汐止门,

那是凌晨三点。哦,黑夜

请原谅我的诗一点也不悲伤,

请原谅这身衣服,比黎明更贵重。

《重过十里堡》

九年了仍如初见,

我的记忆像一个风尘女

营生在废墟间,残余桌球室

与“恋歌房”重蹈俗艳。

她仍然用小喇叭叫卖“中国”

好像那是她的一双冰乳房,

仍阻止我借夕光举起相机

拍摄她的廉价彩妆。

我侧身睡进她的春梦

一床黑心棉被里的酣眠,

我的盘缠在九年前早已挥霍尽,

仅余桃花面。

仍是不知道流向哪里的河,

和不知道在哪里拐弯的铁轨,

抽打着不知走失于哪夜的裸身!

十里堡……

只有黄昏吞没九年沙尘,

一场暮雪欲下未下,终成粉。

最后一张底片尚未显影,

小照相馆已经被房产店挤迁。

盛世如怪风蹂躏着青葱,

沿街窗在一夜尽封,

她的生意已尽、烧了酒幌,

我只是那向她讨过一碗水的假行僧。

说明:朝阳区十里堡农民日报社宿舍,是我2001年于北京初居处。

《反秋声赋》

所有的人都不是我认识的人,

所有的黑夜仍然是我认识的黑夜。

敝朝在发出最后的嘤鸣。

钱粮胡同的反秋声中,

有人醉读《城门开》。

新东路彻夜敲老竹,

初一白露,十五中秋。

人们建设未来的监狱,老虎暂锁于雾。

人们以苹果为蓝本建设未来的柚。

人们干透成为人民,

人民被干,彼此干,满身都是锈螺丝。

什么是秋意,这就是北京的秋意。

思想还像石榴咧开了傻嘴,

可是果实长出了一座又一座小废墟。

哦,吾爱,

让我们环抱凛冽,连饮于北京的霪火里。

睡梦在一个人体内滴沥,

双榆树梦见了两电车,滴沥。

空无一人的板楼里,他迎接七十年代的刺猬,

他睡成一只大刺猬,红毛白脸,

很快他的身上便刺满了尚未熟透的酸往事。

老北京用果箱建了一座雨的宫殿,

灰梦簌簌落下,

刺猬给树獭戴上了婚戒。

走吧走吧,路仍然等于罂粟,

白冰洋仍然等于汽水。

我们都是马的亡灵,在蓝旗营

听一个蒙古人祭祀我们。

骨骸依然狂奔四环向东,浓霾如醉。

一路碎瓜,我的九十年代,

萧杀的手再也打不开空中一枚鸡蛋阳台。

第谷先生告诉我的(我未告诉别人):

地球第一个环形山已经坍塌成形,

那是我的北京,名叫麒麟海。

我知道你们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