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喉咙火烧火燎的痛,他努力使自己显得平静些,他不想让武参谋看出什么。可后来他坚持不住了。他感觉到脸上的皮肉往一边歪着,他想那歪着的脸一定不好看,他不想自己一副丑模样。于是用双手捂住脸。他听到武参谋在问小满你感觉怎样,没事吧?他觉得武参谋的声音像风里的一片树叶武参谋把那碗黑黑的汤汁端了来。
那时候保卫局的那个首长也在屋里,傅小满认得那个男人,这个人常去他们那,他的额头有一块发亮的伤疤,伤疤下方的那双眼睛犀利严肃,可他的脸却很慈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衣领上领章像两片鲜嫩的叶子横在颈脖上。保卫局的红军不像别的部队,别的都佩着红色的领章,他们却是绿色。他不穿军服的时候喜欢穿一身古怪衣服,他们说是洋人打猎时穿的服装。戴一顶怪怪的帽子,他们说也是洋人戴的,首长去过苏俄,爱穿那地方人的衣服。他常常穿着整齐地微微低了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他会抬起头突然地绽出个笑来,让人觉得很亲切。
现在首长看着武参谋安排着傅小满的事。这事很重要,首长惦着这事。
“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武参谋跟傅小满说。
傅小满点了点头,他在总部呆了些日子专为这次任务做准备。他把细枝未节都谙熟于心。
“要有你赶紧说,这碗汤汁喝下去你要做一个月的哑人,有一个月里你出不了声,一个月你不能说话。”武参谋表情严肃。他把那碗药汁递给小满。
首长现在坐了下来,他看着傅小满。点点头,脸上挂着那种微笑。
傅小满看了那只碗一眼,他有些疑惑,他觉得武参谋的话有些不真实。这些东西喝下去人真的就成了哑巴?
“没了,我都清楚,我都记住了。”傅小满说。
“那你喝了吧,这药有些苦。”他听到武参谋这么说。
“是大田胡老郎中家的祖传秘方。”武参谋说。
傅小满端过碗,他一仰头将那碗东西直直倒进腹腔。他没觉出苦,他喝得太急了,感觉到那一滩粘滑流质顺了他喉管淌下去。他看见武参谋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他把手里的空碗给武参谋看,他还张开那张嘴证实那些汤汁千真万确喝进了肚里,他甚至还朝武参谋笑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了。他觉得喉咙火烧火燎的痛,他努力使自己显得平静些,他不想让武参谋看出什么。可后来他坚持不住了。他感觉到脸上的皮肉往一边歪着,他想那歪着的脸一定不好看,他不想自己一副丑模样。于是用双手捂住脸。他听到武参谋在问小满你感觉怎样,没事吧?他觉得武参谋的声音像风里的一片树叶,刚刚还在脚跟前那地方,现在却渐渐地远去了,听去很不真切。
他抬起头,想看看武参谋和那男人的脸,可他们的脸也像隔了一层什么变得不真实起来。
“小满,你听到我说话吗?”武参谋说。
小满没听到,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黑糊一团。
他晕了过去。
武参谋说:“一切正常。”
首长说:“是麻醉剂,我看药里掺进了麻醉剂,是蒙汗药吧。”
武参谋说:“我想也是,也许那药让人很难受。郎中放了麻醉药什么的。”
首长说:“让伢受罪了。”
武参谋对那男人说:“胡郎中说要睡一天一夜,三天后他就真的成了哑巴了……”
“三天?”
“嗯,三天!”
“人一醒来立即动身。”
武参谋说:“首长,你放心,一切都准备好了。”
后来,两个男人又在那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可惜小满听不到,那时他飘飘忽忽地正往一个地方滑坠,神秘而幸福。两个男人的表情凝重,他们没有那么轻松,他们说起这项任务,说到许多可能预料和难以预料的事情,他们替傅小满担忧。这个少年要去的地方可不是什么邻家的菜园子,是狼窝虎穴。那个叫谢舜年的家伙,不是一般的好对付的角,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而且生性多疑,性格怪异。一个孩子,那要冒很大的危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是把人往虎口边上送哇。
他们说着,后来就不说了,心里有东西沉铅一样的重。两个男人坐在那抽了会烟。勾了头,互相不看对方,有种莫名的手足无措。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些那个,和自己的身份有些不符。这是战争,他们不该这么的。战争就是这样,战争没有理智,战争很残酷。
但看见傅小满稚气未脱的脸,他们心里塞满烂草一样的东西。
他们默默在那连吸了三支烟,然后默默的走了。
傅小满醒来后第一个感觉是饿,肚子里翻腾着无数虫虫。
屋里没人,屋里静悄悄的。他说:“哎!哎!”
他说:“我饿!”
可他没喊出声,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他觉得喉咙那地方堵着一只桃核。他往那摸了一下,没有桃核。可他的感觉真真切切,那地方硬是堵着个东西,让他很难受,让他喊不出声音。
好半天他才记起他喝过的那碗药来。
刚才我喝了一碗药。他想。
他以为一切还是刚刚发生,其实他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他当然饿,这一天一夜里他没吃一点东西,他的肚子像掏空了的一座窑。
有人进来了,那人说:“你醒了呀你终于醒了!”
他说:我睡了很久吗?他当然没发出声音,他喉咙已经失去作用。他只能翻动着嘴皮,他像是在说话可没有声音。
“什么?!”那人拧着眉头大声问他。
我饿了!他大声挣着,这回有声音了,这回发出的是单调的“啊啊”声。
那人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傅小满想,我真的哑了,我不能说话了。武参谋说有一个月会是这么个样子。他想起手语来。这几天他学了一些哑人常用的手语。武参谋要他那么做的,他得学,他是个“哑巴”,多少会些手语才能不被人怀疑。
他指了指嘴又指了指肚子,做着咀嚼的样子。
对方很快明白了,那人端了一大碗米面进来。
他抓过碗,拔弄着那两根筷子,米面像被他喉间什么吸了似地往里蹿。“吧叽吧叽”响了那么一阵,一只大瓦钵就空了。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兵看着他直笑。
“我饱了!”他想说这三个字,从嘴里出来的却是啊啊的几声。
别人又给他端来一大钵。
他笑了,他不知道手语该怎么表达饱了,他拼命地摇着头。
武参谋来了,武参谋说:“怎么样?”
傅小满摇摇头又点点头,武参谋纳闷了。他想:看来他真的哑了,人一哑怎么看去怪怪的。怪怪的模样让人发笑,武参谋有些忍俊不禁想笑,但没有笑。他知道这是个严肃的事,不能笑。他想,小满是个哑人了,就得跟哑人一样跟他说话。
他跟傅小满开始了手语。
你吃饭了吗?
吃了一大碗挂面。
“哦!头发?女人的头发?”(武参谋把小满挂面的手势弄错了)。
傅小满摇摇着头,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是说皮带?”
傅小满笑得更是不可收拾。
“哦哦,扯几尺布,这回我知道了,你说扯几尺布做条长巾?”
傅小满的头摇得像只拔浪鼓,他捂着肚子乐得蹲在了地上。
那个小兵进来,小兵站在门槛的阴影处听了一会。他也听出好笑处,也笑了起来。
“是米面,厨子给他弄了一大钵米面,他吃了个精光。”小兵说。
“噢!噢!”武参谋自己也笑了起来说,“那很好!”他这么说。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给傅小满化装,他们把他弄成一个小可怜样儿的孤儿,他就要假扮一个这样的哑伢到城里那个大户去。他们搬来镜子让小满看他的样子。他们以为小满会笑,却没有,小满一直眉开眼笑的那么副表情,他处在兴奋和激动之中。他觉得这任务神圣也神秘,新鲜也新奇。像是一场游戏。他处在没有游戏的童年,这些都可以被他当作游戏,可表面上他们不肯承认,但骨子里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傅小满“啊啊”了起来。
“啊啊啊啊……”他啊出了老长的一串。
武参谋说:“你在说什么呢,你是哑巴了,你该打手势。”
“到那地方你可不能这样,那家伙老奸巨滑,他一眼就能看出你会说话不像个天生哑巴。”他说。
小满点了点头。
“你想说什么?”武参谋问。
傅小满没想说什么,他是在唱歌,他想痛痛快快唱歌子,他太高兴了。他觉得心尖尖上一阵一阵漾着喜悦就想唱支山歌。他打了个手势,他在手势里说他想唱歌。武参谋明白了那手势,明白了那手势他的脸立马沉了下来。
武参谋长叹了一口气。
小兵说:“武参谋你叹气了。”
武参谋说:“没有,好好的我叹什么气?”
小兵说:“我听到你叹了。”
武参谋说:“没有!”
傅小满知道武参谋确确实实叹了一口气。他想他让武参谋那样了,他不该那么。他觉得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他没有明白武参谋内心的那种痛苦。他觉得他的这种样子是不是让武参谋担忧了。他不放心哩。他这么想。这样,傅小满就压抑住了自己的那种快乐。
傅小满一直绷着那张脸,把快乐藏在心底的某处。他就这么着开始出发,往东面走去。
他是由几个交通员传递着送到那座县城的,他走了很远的路,那是白区。他先是走陆路,翻了好几座山越过无数涧谷。后来是走水路,在一只竹扎的排舟上随水而漂。后来又是陆路,是一些田埂和石板相连的小路大路,再后来,又是水路,一条像模像样地船在寒风里挺进。他们就到了目的地。他们走了一天一夜。其实没那么远,他们要去的那座县城地处红白的交界地方,其实有一天时间足够。可为了安全考虑,他们绕了些路。一路上傅小满和接送他的人都没有说话,有命令不准他说,其实命令不命令倒不重要了,他是个哑巴,想说也说不了。
那几个交通也沉默不语,那么远的路程傅小满是在沉默里度过的。
他们一路上一句话也不多说,好像他是他们眼里的一块石头。
把他送进城的那个老头摸了摸他的额头,他以为那一脸慈祥的老者会对他说些什么,可老人没说。他跟武参谋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傅小满仰着头奇怪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一句什么话。傅小满想这时候老人该会说句什么,看得出老人想跟他说。
可老头没说。
傅小满当然不知道老人心里想个什么。那时候老人有些伤感,很多去白区的红军探子都经由他的手去了白区,可回来的很少。那都是些高手,那都是些成年人。这么个伢,他能应对那些凶险?
他是替小满担忧哇。
可他没办法,那年月谁都没办法。他只抚了小满的额头叹一口气,他叹了一口气,傅小满不知道那长长叹息声后面的东西,他朝老人笑笑。那时候舟排已经拢岸。小满笑了笑,然后从排上跳上那麻石石岸,朝城门走去。
岸上站了些人,那些人都是来接他的,他认不出来。城南篾器铺掌柜带了几个徒弟崽混在人群里,他是交通站的负责人,他奉命来码头,命令要他们接应一个人。他们就站在城门洞那,一直看到谢宅的那个管家把傅小满接走。
他想,没出什么意外,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