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这些阴森的变局,正在广西的王阳明毫不知情。此时他已经平定了断藤峡、八寨的匪帮,处理好了广西的政事,自己的身体也撑不住了,咳嗽胸闷,炎毒入体,浑身赤肿,脚上也生了一个恶疮,感觉病势日重,就上奏请求辞职养病。却哪里想到,奏章被桂萼悄悄扣了下来。
桂萼是暗算的老手,眼看王阳明得了重病,立刻又想出一个主意,让王阳明担任两广巡抚,在广西多待几年,希望能把他的身体拖垮,如果拖死了,那是最好。
桂萼的最后一条毒计,竟然实现了。
这时候王阳明的身体已经垮了,再也顶不住了,连番上奏请求致仕回家养病,可是所有奏章都没有回音。无奈之下,阳明先生干脆把军政事务交给广西当地官员,也不等朝廷下旨,就自作主张上了船一路返回浙江。此时阳明先生病势沉重,再也支撑不住,于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病逝于江西南安府上瘐县的青龙埔码头,临终之时留下一句遗言:“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阳明先生的遗言是很有意思的。临终之时说出“我心光明”,显然是对自己的一生做了总结:自正德元年上奏获罪,到嘉定七年平定广西,这些年官场浮沉,时时依良知,事事循天理,从未有亏职守,从未有负人民。
至于君主,王阳明已经把这一层看透了,也看淡了。在庐陵县他替百姓抗税,在江西他为百姓阻击皇帝,现在平定思田的时候他不肯杀人,这是又违了皇帝的旨。在阳明眼里,在天理良知面前,“圣旨”这路东西已经不值什么了。
对大明朝,阳明先生无话可说,说了也无用。对后人,阳明先生也不必说什么,阳明心学在这里,“良知永不泯灭”在这里,“知行合一”在这里,“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在这里,“四句教”在这里,后人自己去看吧。
阳明先生去世后,桂萼上奏称王阳明擅离职守,嘉靖皇帝“大怒”,命大臣议王阳明的罪。桂萼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上奏指责王阳明“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高,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不予,则为《朱熹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互相唱和。才美者乐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虚声。传习转讹,背谬弥甚”,建议嘉靖皇帝“宜免追夺伯爵以章大信,禁邪说以正人心”。
桂萼这番话正合了嘉靖皇帝的心思,立刻下令革去阳明先生的新建伯爵位,禁止心学。
王阳明去世了,心学也被禁止了,阳明生前教出那么多弟子,到后来星落云散。阳明心学虽然一度流传甚广,但其真谛却被后学弟子们歪曲了,导致阳明心学越传越滥,越讲越偏,日益衰败,到明朝灭亡时,这个学说也基本消失了。
难道良知就这么失败了吗?
是的,在大明朝,良知失败了。
阳明先生去世之后,阳明心学被禁止了,几十年后又开禁,但已经变了味道。王阳明最厌恶、最痛恨的“训诂辞章、考据记诵”竟然占据了心学的主导,心学弟子们不再是知行合一、身体力行的精英,而变成了另一类腐儒。为了能够“腐”得彻底,“儒”到酸臭,这些王学弟子们一个个急着考据、辩论,把阳明心学弄得论述浩繁、考证精细、辨析日详、流派纷杂,仅一个“良知”,就搞出了“现成良知”、“知解良知”、“本体良知”、“发用良知”、“本然良知”……到这时候,良知不再是“指引人性”的工具,倒成了书呆子拿来显摆学问的道具。
至于门派,这个中国人最劣根的毛病,王阳明的弟子们也把它发扬得淋漓尽致。其中王阳明的山阴同乡、高足弟子王畿建立了“浙中王门”,大讲“四无”;阳明在江西讲学时收的弟子们则搞了个“江右王门”,这一派多是做官的人,其内部又分化出以聂豹、罗洪先为首的“归寂派”和以欧阳德、邹守益、陈九川为首的“功夫派”。
在王阳明的后学弟子们分出的这些门派中,最有活力的要算“泰州学派”,这一派起自阳明先生的另一位高足弟子泰州人王艮。王艮三十八岁到江西追随王阳明,阳明先生去世后,王艮返回泰州开门授徒,因为他本是社会底层出身,身上的书呆气少,勇气倒多,所讲论的“良知天性,古往今来人人具足,人伦日用之间,举而措之耳”倒是在一定程度上接续了阳明先生的功夫。
后来又出了一个李贽,干脆对孔孟大加批驳,认为“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这些话在当时听来真是不可思议,立刻就被斥为“异端”,但仔细听来,李贽这里所说的却正是王阳明提出的“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
难怪大儒黄宗羲说泰州学派这些学子们能“赤手搏龙蛇”,搏斗而死,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后来心学没落了,消失了。
有趣的是,随着心学的没落,庞大的明帝国也走向了灭亡。大明朝廷在挥起屠刀砍杀“良知”的时候,其实也用这同一把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五理解“四句教”
阳明先生虽然去世了,可阳明心学毕竟已经成为一个体系,传于后世,而阳明心学的核心,就是王阳明在出征广西之前留给弟子的“四句教”: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
有善有恶是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按王阳明的话说,“四句教”是个“彻上彻下的功夫”。自从“四句教”被提出的那一刻,人们就看出来,这四句话其实可分成两部分:第一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是一个单独的部分,而后三句“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则是另一部分,这两部分有一种有趣的联系,也就是说:没有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可以单独运作;而没有第二部分,第一部分却不能单独存在。
为此,王阳明专门警告弟子:“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就是告诉弟子们:宁可只琢磨后三句而忽视第一句,也不能只琢磨第一句而忽视了后三句。
既然知道“四句教”分成两部分,又知道第二部分可以单独运作,那就先说这第二部分。其实这三句话的意思很简单:
第二句,有善有恶是意之动。人在社会上会遇到各种事情,做出无数判断,这时候自然就会产生“喜欢这个,讨厌那个”,“喜欢此人,讨厌彼人”,“支持这个观点,反对那个观点”的意识,这种“善恶是非观”是必然会产生的。
第三句,知善知恶是良知。当我们对一件事进行善恶、是非的评价时,以什么来引领自己的心做出一个正确的评价呢?良知。“良知”告诉我们这件事是正确的,那件事是错误的;这个人的行为是对的,那个人的行为是错的。我们必须坚持自己的良知,不能因为利益、胆怯、分赃以及种种私心,就昧了自己的良知,硬把不对的事认为“正确”。
在这方面我们常犯很多错误,比如明知道某事不对,却认为“没办法,事情已经这样了”,或者“现实就是这样,社会就是这样,不妥协怎么办”,甚至可能会说“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对,但跟着别人做坏事,对我也有好处啊,我觉得也不错”……这些想法,其实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第四句,为善去恶是格物。当我们用“良知”对一个事件做出了评价之后,认为它是正确的,我们就要勇敢地支持它;认定它是错误的,就要勇敢地反对它,既不贪图利益而同流合污,也不因为恐惧而妥协,坚持到底,毫不动摇,这种“支持善,斥责恶”的勇气和行为,就是“致良知”。
现在我们知道了,“四句教”的后三句是说:在这个社会上,我们应该怎样去寻找良知,怎样去正直地、勇敢地生活。
弄明白了“四句教”的后三句,回过头来再看第一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这一句话比较难懂,讲得非常隐晦,但王阳明已经说了:“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关键是,这“未发之中”是什么意思?
“未发之中”出自《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看起来不易懂,其实意思简单。“未发之中”的这个“中”是不偏不倚,公平的意思,按阳明心学的理念,则是由良知引导出来的一种公正的心态,或者更简单地说:“中”即是“良知”。而“未发”,就是说一个人产生了一个念头,却还没有把这个念头转化成一个完整的计划,在产生念头和制订计划之间的这个小小的“意识空隙”,叫做“将发,而又未发”。
当人心里产生一个念头的时候,这个念头谈不上好或坏,也就是王阳明说的“无善无恶”。举例来说:比如有人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想买一套房子”,这个念头谈不上是好是坏。但当人们把这个念头扩展为一个完整的计划时,牵涉的内容就多了,比如要买多大的房子?要花多少钱?他手里有没有这些钱?没有这些钱,怎么去“弄”到这些钱……
这么一来,原本谈不上是好是坏的简单“念头”,变成了一个牵涉极广、至关重要的庞大计划,而其中就涉及善、恶的问题。
以正确的心态制订计划的人,事情会进展得很顺利;而以“私欲”的错误心态去制订计划,则可能因为贪欲、权欲、虚荣心等种种不良心态,使计划出现重大的偏差和失误,甚至把人引上邪路。
这么看来,“将发而未发”——也就是产生念头、却尚未制订计划的这个瞬间是最重要的,在这一瞬间,必须用“中”——也就是良知来指引人性,以“良知”为准则去制订计划,才能保证这个计划顺利进行,而不至于把人心引入邪恶。
由此推断,“四句教”的第一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的意思是说:在我们产生念头却还没有制订计划的瞬间,是最重要的节点,这时候一定要守住良知,用良知去制订计划,才能保证自己的人生不出现偏差和失误。这就是“无善无恶心之体”的表面意思。但从这句话还可以引申出一个更深刻的含意。要弄明白这深层含意,就必须回到十年前了。
十年以前,也就是正德十三年,阳明先生剿匪工作刚结束,在赣州的濂溪书院讲学,门下有一位高足名叫薛侃——这位薛先生在这一年的八月刻印了《传习录》。
在《传习录》里有这样的记载:有一天薛侃正在花园里清除杂草,阳明先生也过来帮忙,结果师生之间发生了一段关于“天地间为什么善难以培养,而恶难以除尽”的著名对话,在这里王阳明说了一段重要的话:“须是廓然大公,方见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在这里,阳明先生提到了“心之本体”和“未发之中”,只是他用了一个更大的概念来形容“心之本体”,那就是:廓然大公。
“廓然大公”这四个字,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另外四个字:天下为公。而“天下为公”,这是孙中山先生的名言。其实这四个字引自《礼记·礼运》中孔子说的一句话:“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这就是“四句教”第一句的深层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