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岁首,消失了若干时间的年画在市场上悄然出现,有古老的木版年画,也有各时代手绘或剪纸年画。喜庆而古朴的年画,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气韵,于是,亲切的家园情从苍茫深邃的远处悠悠荡来,在我的胸间氤氲着奇异的温暖。不由得在微曛的阳光里双目潮湿——
年画,这独特的民间艺术,饱含着吉祥、祈祝、欢欣的韵味,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质朴的乡土感,带着春天蓬勃、热烈、明快的气质在新年时分的房内、厅堂与门面上呈现。“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过去,贴年画是春节前辞旧迎新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程序。与贴春联一样,滋养着祥和、勤劳的人家。安装在木质双扇门的瓦房温厚朴拙的气息里。色彩鲜艳的年画是色彩与线条上的家园,是象征着人神对话、人和祖先的欢聚形式,是精神的缅怀与欢歌。
想象中,我是那个时代的孩子。过年了,穿上父母一年到头辛苦积累、在腊月赶制的新衣,沐着似诗轻吟的春雪,踏着欲冻还软的春泥而来,站在年画守望的门前。神荼、郁垒一对门神,秦琼、尉迟敬德一对门神,都是让我怦然心动的“风景”。笑着,喊着,捂着耳朵,在暴烈脆响的爆竹声中进门,转过折叠的屏风,来到厅堂,看到墙上有一幅幅新鲜袭人的年画,甚至还散发着颜料的奇香。那年画有“孟母三迁”、“莲生贵子”、“天官赐福”、“财神关公”,还有面若苹果、怀抱着锦鲤的大胖娃娃。这一切都仿佛在我人生的岁月里珍藏过,是那种流动于记忆深处的血液,让我情不自禁地试图剥离岁月的尘烟,抚摩先人的手泽,去辨认往事的悲欢离合。
只是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所谓现代审美思潮的泛滥,年画几乎绝迹。过年了,一般人家的墙面与平时无异,多是主人寻常的爱好,悬挂在厅堂、卧室内或是富贵牡丹、或是雄伟峻峭的山水和具有各种象征意义的动植物,甚或还有女主人流光溢彩的巨幅照片。很多人觉得年画太“土气”。是的,年画的退隐让我有种心痛的感觉。
记得小时候,父亲神秘兮兮地领我到一个朋友家里,那朋友向好友们展示一幅年画,旧得已经发黄,纸边都有粗粗糙糙的破损。听说这幅画来自康熙年间,是朋友的父亲在抗日战争时期九死一生才保存下来的。当时,父亲的这位朋友看到“破四旧”之风甚烈,怕是难以保存,想把年画捐给国家。这是与画分别的前夕,他让好朋友来观赏和见证。父辈们流露的神秘、兴奋、忧伤和连连叹息等奇怪的情绪,让我感到这画的不平常。这些事情当然都是我后来知道的,那年画的名字我已忘记,但肯定与周文王、姜尚有关,因为那天,父亲给我讲了周文王给姜太公抬轿子,走了801步,象征周朝801年的故事,让我知道了中国的历史上有过周朝,有过周文王和姜太公的传奇。
以后,渐渐感受到不论是木版年画、手绘年画还是剪纸年画,若是艺术含量较多、思想深邃的作品,都有种温暖披泽万物的大地气质,有着强烈的阴阳交感的人情至理,有着处处生春的充沛美感。包含的情调像是杜甫的一首诗:“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充满着世俗祥和的通感。
学贯中西的著名画家吴冠中说:“我先不考虑形式问题,我只追求意境:东方的情调,民族的气质,与父老叔伯兄弟姐妹们相通的感受。”年画带给我们的正是这种传承基因谱系的感觉。
如今,穿过岁月的风雨,年画更加散发出古色古香的意蕴,在城市烦嚣的灯红酒绿中,在营营碌碌的琐碎生活里,以思接千载的安详宁静消解着我们内心的焦灼和烦躁。它那守望游子行踪的单纯意境,时时祈祷他们平安归来。它是父老乡亲精神关怀的缩影,是一种心灵的港湾,是我们对温馨家园无尽的牵念。
2008年2月《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