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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三、冯梦龙:情教教主

这个世上风流多情的人很多,自称“情种”的人也不少,但敢像冯梦龙这样立“情教”的恐怕是绝无仅有了。这位出身于吴中理学世家的才子,对八股文章完全不感兴趣,专情于儒家正统学术之外的通俗文化。他编纂了文言短篇小说集《情史》,还为后人留下了著名的小说宝库“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冯梦龙比汤显祖小20多岁,但他对“情”的理解和汤显祖却是一脉相承的,而且比后者走得更远。在冯梦龙看来,宇宙间唯有“情”是真实存在的,他在《情史》的序言中说:“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也就是说,天地间其他一切都是虚幻的,唯有情才是真实的、永恒的存在,它化生出一切事物,并使万物生生不息。在冯梦龙看来,世界上万事万物之所以能够存在、运行和发展,根本原因在于“情”,如果抛却了“情”,世界万物将皆成虚空,将混沌一片。道学家以理驭情,强调的是“理为情之范”,就是说,要把“情”置于“理”的规范和框架之内,冯梦龙则提出“情为理之维”,将情作为理的维系主体,把情置于理之上。

冯梦龙狂放洒脱,自称“少负情痴”,故作《情史》一书。《情史》一名《情史类略》,又名《情天宝鉴》,是冯梦龙选录历代笔记小说和其他著作中的有关男女之情的故事,按不同类别编纂而成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全书共分为二十四类,收录故事八百七十余篇。除“情贞”一类外,其余如情缘、情私、情爱、情痴、情感、情幻、情灵、情化、情媒、情憾、情仇、情芽、情报、情累、情疑等等,仅从名称上,也可以看出都是记述男女情爱纠葛的动人故事。全书中,他以“情”作为宇宙、社会及人生的根本准则,提出要以“情教”来教诲天下众生,而不是以儒家的教条来训导黎民百姓。这个“情”超越了男女间的情爱,推延至君臣、父子之情,由男女私情及至忠孝之情,因而“情”具有了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功能。所以,冯梦龙提倡以“情”来劝导世人,使世人皆有情,以达到天下大治的效果。在这种思想观念中,“情”的巨大作用远远超出了“理”,“情”可以代替“理”,成为治理天下的利器,“情”是真,“理”是伪。

《情史》第一卷《情贞类·高娃》篇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京师名妓高娃沦落青楼,容貌美丽,昌平侯杨俊对其宠爱有加。杨俊被朝廷派往北疆镇守边关,高娃从此闭门谢客,始终洁身自好。后来,杨俊遭权臣陷害要被处以死刑,平日的亲朋好友及门生故吏因为畏惧权奸的势力,竟然没有一个敢前去监狱探望杨俊。刑场上,高娃披麻戴孝闯了进来,她来到杨俊面前,大呼说:“忠良之士将要死了。”周围的人都大惊失色,杨俊制止她说:“快快停止,你这样做不但救不了我,还会连累你自己的!”高娃却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您先赴死,我随后就死。”杨俊被处死后,高娃悲痛欲绝,她用嘴吮吸掉杨俊脖颈上的鲜血,再用针线把杨俊的头和身体缝合到一起,之后便对杨俊家人说:“请好好安葬他吧。”随后就在杨俊身旁自尽。

在冯梦龙笔下,高娃虽然只是一个青楼娼妓,但是出自“情”的烈行,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男女情爱,她慷慨赴死的壮举更像是一种侠义行为,是一种对正义、对人格尊严的勇敢追求,以性命向恶势力抗争,她与杨俊的众多亲朋好友及门生故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平日里知“理”、讲“理”、守“理”的人,在现实利益面前衡量得失,在危急关头将大义抛诸脑后,胆怯懦弱,令人鄙视。

冯梦龙实践其“情教”主张的一个重要表现是他花费大量精力搜集、整理和编辑了以爱情为主题的民歌。他编辑的民歌集现今留存的有《挂枝儿》和《山歌》,收录民间歌谣共八百余首,大部分是以讴歌和呼唤真挚爱情为主的民歌小曲,歌颂了爱情的真诚热烈,充分肯定了人们对男女情欲的渴求。如《挂枝儿》中收有一首名为《咒》的民歌,这样唱道:“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极其坦率地唱出了对炽热爱情、男女情欲的渴望。像这样的歌词在两部民歌集中比比皆是,有很多都违背了明代社会中两性关系的纲常伦理,如有夫之妇、有妇之夫偷情者;未婚女子私会情郎,甚至怀孕者;男女婚姻自主,拒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者;寡妇再嫁或者偷情者,等等。

民歌中大胆唱出对男女情爱的热烈向往,是对长期以来礼教束缚下的禁欲主义的一种直接挑战。冯梦龙编辑这些民歌,其行为本身也是对当时传统礼教的一种蔑视和叛逆,关于编辑民歌的意图,他自己说是要“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即由男女私情的“真”来抨击当时礼教规范的“伪”。冯梦龙甚至把传统“色胆大如天”的贬词,改为“情胆大如天”的褒词,高度肯定世间男女追逐情爱的行为。

冯梦龙认为“情”真、“理”伪的思想在通俗小说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以明代盛行的“贞节”观念为例,他认为,发自“情”的守节是真诚的,发自“理”的守节则是虚伪勉强的。他认为,妇女因为礼教等外在压力而被迫去实践贞节,这无疑是一种禁锢,一种强迫,极易受到现实利害关系的困扰而变节,这种贞节是毫无用处的,也是不人道和不应该提倡的;而发自内心、从真情上去追求贞节,将其看做内心情感的需要,这种追求才是真切、坚决而持久的,才是值得提倡的。

如《警世通言》第十二卷《范鳅儿双镜重圆》中,一个官宦之女顺哥,大家闺秀,容貌清丽,在战乱中出于无奈嫁给了贼人范鳅儿,这本是一段谈不上什么感情基础的婚姻。但是,婚后两人是“夫妻和顺,相敬如宾”,她与范鳅儿之间产生了深厚的爱情,对这桩婚姻的态度也变为心甘情愿。当贼人所据之城将被攻破之时,顺哥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妾闻‘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妾愿先君而死,不忍见君之就戮也。”一心想要以死殉夫。在被丈夫劝阻后,她发誓说,如果自己能活下来,将终身不再改嫁,宁死也要保住贞节。城破之后,夫妻离散,顺哥也与父母团聚。顺哥的父母皆劝其改嫁,顺哥则坚守自己当初的誓言,一心守节。十多年后,她居然仅凭声音就辨认出了自己的丈夫,两人终得团圆。这是关于一个女子守节的故事,虽然里面包含了传统礼教所宣扬的“贞节观”,但顺哥的守节是出于对丈夫的爱,是真情的流露,而不是基于礼教的规范。对于这种发于真情的守节,冯梦龙是非常赞赏的。

另一则故事讲的也是守节,作者的态度可就完全不同了。《警世通言》第二卷《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里的田氏是庄生的妻子,出身名门,受过严格的妇道、妇德的教育,她也曾信誓旦旦地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有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丈夫死后,她也努力守节,想要当一个节妇,然而,当长相俊美的年轻后生楚王孙来到她面前时,追求贞节就显得不重要了。在情欲的诱惑下,代表理性约束的礼教就不能够让她如往常一样约束自己了,田氏很快就跟王孙勾搭上了,把贞节操行忘了个干净。最后才发现,原来王孙只是庄生的化身,前来考验田氏对他的感情是否真挚。田氏羞恨之下,悬梁自尽了。在冯梦龙看来,田氏发誓要守节,并非发自内心的真情,只是出于对礼教的一种盲目遵循,这种没有“情”的守节,一旦受到外力的诱惑,理性的约束就会很快失去效力。说明“情”比“理”更真实更重要,也更坚贞更能抵挡诱惑。

冯梦龙在“三言”中还塑造了一个非常有名的人物,就是乱点鸳鸯谱的乔太守。话说杭州府有两户人家,一刘姓,一孙姓,刘家少年刘璞已与孙家女儿珠姨定了婚约,刘家另有一个美貌聪颖的女儿名慧娘,也已许给邻近的裴姓药商之子为妻,只是尚未成亲。在刘璞与珠姨将要成亲之际,刘璞突然病重,孙家怕女儿嫁进刘家后变成寡妇,便将自己的儿子孙玉郎乔装打扮成一个美貌少女,替其姐姐出嫁。未曾料想,刘璞成亲当日体弱无法行礼,刘家便让慧娘替其兄行礼并陪伴玉郎假扮的“嫂嫂”同床。年轻男女同床共枕,竟互生情愫,初尝云雨。事情败露后,裴家以自家说定的儿媳竟与其他男子有了奸情,将刘、孙二家告上官府。受理此案的正是民称“乔青天”的乔太守。乔太守本是朝廷命官,是传统礼法的代言人,是旧式婚约与两性秩序的维护者。而乔太守却不然,他在处理这一棘手的婚约纠纷案件时,并未以当时的传统礼法规则作为判案的根据,不在乎已经定下的婚约,而特别关注那两位代人嫁娶,因情窦初开、陷入情网而进退维谷、被人控诉的少男少女,并理直气壮、义无反顾地充任这对“失足”少年的保护人。其判词曰:“相悦成婚,礼从义起。”自当月老,为玉郎、慧娘主持了婚礼,推翻了已有的婚约。好一句“礼从义起”,好一个“乱点鸳鸯谱”,这简直是16世纪新婚姻观念的时代宣言,也最为清晰地表达了冯梦龙“情为理之维”的进步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