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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官妓”与“私娼”

在贞节礼教深入人心的明代社会中,有一种女性群体可以完全不受贞节礼教的束缚,那就是遍布明帝国各个角落的青楼女子。

“青楼”一词,起初所指并非妓院,而只是指比较华丽的屋宇,有时则作为豪门高户的代称。三国时人曹植《美女篇》中曰:“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可见,“青楼”是与大路、高门联结在一起的,与权势、地位相关,而与香艳、酒色无涉。但不知不觉间,“青楼”一词渐渐有了别的含义,开始指娼妾居住的烟花之地,这大概是由于它本来的意思就与艳丽奢华的生活有关吧。唐代之后,“青楼”的新意后来居上,反而成了烟花之地的专指,元代有一本记载歌妓生平事迹的书便叫《青楼集》。明代娼妓业非常兴盛,青楼遍布天下。那些或姿色娇美或才情卓绝的名妓,又或者是那些姿才平庸的小娼,她们在两性关系中是非常特殊的一个群体,说其特殊,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男女两性关系几乎是她们生活的全部,也是她们维持生计的来源。而她们与男性的关系也绝不同于正常的夫妻关系,她们在男女两性关系中处于一种“迎来送往”的状态,自古至今,这都是两性关系中最为特殊也终究不能遏制的一种存在方式。

明代的娼妓一般分为官妓、私娼两种。这种分类方式主要是从娼妓所属性质的公、私来划分的,当然,若从不同角度进行分类,那明代妓女的种类更为繁多。若按服务对象分,可分为宫妓、官妓、营妓、家妓、市妓等;以职业性质分,可分为歌妓、舞妓、乐妓、优妓等;以生理年龄分,还可以分为雏妓、妙龄妓与老妓。但这些都没有“官妓”与“私娼”的分类更能触及娼妓身份的本质区别。

官妓隶属于官府,在地方上称为“乐户”,都由官府统一管理,朝廷还要对官妓征收税金,俗称“脂粉钱”。女子一旦沦为官妓,就要入为贱籍,俗称“花籍”,就是在户籍登记时会表明其官妓的身份,属于贱民。如想脱离这种身份,即常说的“从良”,就要想尽办法脱离花籍,成为良民。私娼一般是指那些不隶属于官府、家居卖身的女子,明代人称其为“土妓”,俗称“私窠子”。

明代的官妓均由礼部所属的教坊司统一管理,南北两京均设立教坊司,北京有东西二院,南京有十四楼,均为官妓所居之所。明末清初时人余怀撰有《板桥杂记》一书,专记明末秦淮河南岸长板桥一带各院诸名妓的情况及关于青楼娼妓的各种见闻。据他说,教坊司设有一名主管的官员,主持事务。教坊司有衙署,也有主事官的公座,还有衙役、刑杖、签牌之类官衙中的各类物件。教坊司官可以佩戴官员的冠带,但是见客时却不敢拱手作揖。

明初洪武年间就在当时的京师南京城中开设了来宾、轻烟、淡粉、梅妍、翠柳等十六座官营妓院,向社会开放。唐、宋时期,官员饮酒言欢,官妓常陪伴左右,明初尚存遗风。但是,鉴于一些官吏沉溺于此,政多废弛,于是太祖朱元璋在洪武六年(1373)就下令严禁官吏宿娼,《大明律》就规定,凡有官吏及官员的子孙宿娼,一经发现,罚杖六十。明人王锜说,唐宋间,仕宦者受惑于官妓,往往害政,却没有禁革。至明初,太祖将此弊政尽数革除,官吏宿娼,其罪仅低杀人罪一等,即使被赦免了刑罚,也终身不能再叙用,政治前途从此结束。明初也确实有官吏因为宿娼事发而遭到了惩罚。明代人刘辰在《国初事迹》中就记载了这样的典故,说明初有一个名叫马合谋的官员,去南京的官营妓院富乐院宿娼,事情败露后,明太祖对他进行了严厉惩处,同时又推而广之,惩办了一大批官员。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卷十九《合台省之玷》中也说宣德三年(1428)八月,巡按湖广御史赵伦与乐妇有奸,便被流放到了辽东。

不过,虽然法度严禁,但官吏明里暗里违禁的事也绝不罕见。明代人李诩就记载过这样一段风流韵事:明永乐中,内阁宰辅杨士奇、杨荣、杨溥,皆当朝重臣,时号“三杨”。他们也时不时凑在一起会饮,饮则召妓陪酒。有个叫齐雅秀的名妓十分聪明伶俐,被三杨召来陪酒。有人问她,说三位大人常常板起面孔不苟言笑,问齐雅秀怎么能使三人发笑。齐雅秀说:“这有何难!”于是,她赴宴时故意来晚了,三位大人问其为何姗姗来迟?齐回答说因为看书来迟;再问看什么书?齐答曰看《列女传》。这是褒扬贞节烈女的书籍,三杨听后大笑起来,因为妓女本就是卖笑为生,与贞节烈女哪里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三人戏谑道:“我道是齐雅秀,原是脐下臭!”乃因其姓名之谐音而加以讥讽。齐雅秀道:“我道各位大人是武职,原来是文(闻)官。”反讽三杨乃是闻着这臭味来的。三杨笑骂:“母狗无礼!”齐应声回答:“我是母狗,各位就是公侯(猴)。”妙言不胫而走,一时遍传于京师。这位青楼女子巧妙应用谐音,在言谈玩笑间嘲讽了这些朝廷官僚们的虚伪,显露出了其不凡智慧与敏捷才思。成化年间,已故尚书俞士悦之子俞钦玉游京师,就“客死教坊妓家”。

到明代中期以后,官员狎妓之风就更盛了。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记载了这样两个故事:一个是明万历年间,山东聊城地区有个名叫傅光宅的人任吴县令,以“文采风流”“政守廉洁”著称。有一次,他的朋友王百谷请他来家小饮,在酒酣时王百谷叫出一个藏于后室的名妓陪傅享床笫之欢,并长期保持了这样的关系。王因此便多次请托,傅都徇私帮忙。另一个故事讲的也是万历年间,有个名叫邢侗的御史,在苏州审理潘璧成之狱,潘璧成的妻子叫刘八,曾是金陵名妓,也牵连进去。邢在堂上被刘八的姿色迷住了,就和刘八秘密订了协议,从轻发落她,但在邢侗离开苏州时,刘八要跟邢相好。当邢某离开江南时,令人招刘八随船北上,到邢家后与其交欢多日方才分别。而这两个故事中与娼妓相好,并因此违法乱政的官吏都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沈德符还认为这是风流韵事,认为这二公都是有才干之人,名噪海内,居官俱有惠政。

官员不仅可以狎妓宿娼,享尽风流,还有很多娶青楼女子为妾者。按照明代的法律规定,禁止官吏“娶乐人为妻妾”,“乐人”就是指官妓,如果娶乐人为妻妾,就会被杖六十,并判其离异;官员的子孙也不能娶乐人为妻妾,若犯,同样罚杖六十;娶流娼私妓为妻妾,罪与娶官妓相同。明中期以后,在任官员或士大夫娶乐妓为妾者,俯拾皆是,如晚明时的儒士名臣钱谦益、冒襄、龚鼎孳等就分别纳秦淮名妓柳如是、董小宛、顾媚为妾,世人不仅不以为怪,还传为一时佳话美谈。

除官妓外,尚有大量分布在市井城乡中的私娼。北京私妓汇聚之处,一在西河沿称为“斜狭”的地方,一则在草场院或是西瓦厂墙底下。南京的私娼汇集之所,一处称“勾栏”,一处称“珠市”,又称为“猪市”。除了南北两京有大量私娼汇聚之地外,全国各个地区都有很多私娼,卖身维持生计。明人笔记《梅圃余谈》中记载,明中后期风俗淫靡,男女无耻。不仅大城市中娼肆林立,笙歌达旦。就连城外的地方也开设了很多娼窝,那些度日艰难之人,往往勾引丐女数人作为私娼,设个“窑子”,都在朝路边的墙壁上凿出一些小洞,叫那些娼妓修饰一下容貌,赤裸着身体待在房中,口中吟唱着小词,并作出种种淫秽之态。等屋外有浮梁子弟路过,从小洞中往屋里窥视,见得这般风月情形,情不自禁,叩门而入。这些私娼排成一列站在来客前面,客人挑个自己喜欢的,投上几文钱,便“携手登床”,风流快活去了。

这些娼妓们,不管是官妓还是私娼,都绝不是出于本意才沦入娼门的,大多是因为政治、经济、家庭等各种原因,迫于无奈才从事了这个行当。

政治上的原因,是指一些妓女是俘虏或是罪犯的家属。比如明朝灭元时,凡蒙古部落子孙尚留在明帝国境内者,女子就被迫沦为官妓。还有将罪犯的妻女落入花籍,收为官妓。比如明成祖是起兵夺了其侄子建文帝的王位才登基的,在他篡位后,就把那些忠于建文帝的人的妻女亲戚皆打入教坊,全部变为官妓,使她们受尽污辱与迫害。明人笔记《国朝典故》中记载,成祖篡位后,将忠于建文帝并大肆痛骂成祖的大臣铁铉凌迟处死,又将三十五岁的铁铉妻杨氏送入教坊司,沦为官妓;另一个建文忠臣茅大芳的妻子张氏已经五十六岁了,仍令送入教坊司。张氏很快就病死了,教坊司禀报后,成祖下了圣旨,吩咐将张氏尸首抬出门去,喂狗吃了,可谓惨无人道。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批评明代虐政之一,就是将犯罪的官员缙绅的妻女籍为官妓,以致“诗礼之家,多沦北里”。

明代还有一些娼妓是由于家贫无以为生或者受人欺骗被卖入娼门的。这些妓女大多家庭贫困,在年幼时就被父母卖给他人,再转卖到妓院;或者家中亲人一一病故,一介弱质女流,无法在社会上生存,才迫不得已委身青楼。比如当时彭城卫武官吴能家境困窘,就将自己的女儿满仓儿卖给张姓老妇,让张妇养育满仓儿。张妇就将满仓儿卖给乐妇张氏,骗满仓儿说要将其许配给周姓官宦人家,后张氏又将满仓儿转卖给乐工焦义,义又将其卖给乐工袁磷,磷强迫满仓儿做了娼妓。像这样被辗转贩卖为娼的女子,在当时并非个别现象,有的地方如太原府甚至出现了专门的“人市”,就专做此类卖良为娼的生意。这时的女性,已经成为一种商品,被卖给教坊司或者各家妓院,成为妓院中老鸨的私有物品和摇钱树。她们卖淫的收入也全部由老鸨占有,只有嫖客在常价之外私下所赠可归妓女所有。

明代娼妓若要从良,也需一定手续。官妓需先“脱籍”。所谓“脱籍”,就是摆脱官妓的花籍,因为女子一旦沦为官妓,其籍贯登记就是贱籍,变为“乐户”,要终生为妓。而“从良”从狭义理解,就是指从官妓的贱民之籍变成良民之籍,成为良民后,便可不再从事妓业。但是“从良”一词的词意逐渐变得更加宽泛,常用来泛指娼妓不再从事妓业,重做良家妇女,这样的话,“从良”也就不特指官妓而言了,也可指普通私娼。

相对于官妓来说,私妓的从良比较简单。她们多是因为家贫或是其他原因而在年幼时被妓院老鸨买下,然后教之弹琴唱曲,及至成年,便需接客卖身以偿还老鸨在其身上的“投资”。一些妓女因为相貌美丽或是有较高的才情而能获得嫖客的青睐,这些客人中的一些便会出钱替其赎身,将其纳为姬妾。赎身钱主要归老鸨所有,时人记载,这些妓女的亲母所要之钱并不多,而所谓的“假母”,即妓院中的老鸨却往往索要高价,谚语中说的“娘儿爱俏,鸨儿爱钞”就是指的这种现象。

官妓与私妓不同,她们不仅会受到妓院老鸨的虐待与压榨,还要统一由礼部所属的教坊司管理,地方上的“乐户”也要接受地方官署的直接管辖。官署的种种节庆以及迎来送往的应酬,官妓们都要前去陪酒侍宴,还要缴纳税钱。所以,官妓的脱籍从良手续会比私娼复杂一些,她们必须通过礼部的批准,又要向妓院老鸨缴纳赎身钱,才能从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