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孙伏园散文选集
6268100000012

第12章 自巴黎西行

也许比做旅行事业的人还赶早,曾觉之兄在春间便将丽芒湖介绍给我们而且约定暑中同去。不幸得很,觉之兄得到家中的电信,因为母亲重病不能不回去,比游湖更大些的计划也都只有暂时停顿着;我骤然失却一位指导一切的良师,不能同游丽芒的事倒反而觉着不值的惋惜了。

觉之兄去年暑中住的是丽芒湖(Lac Lēman)畔圣祥奇尔夫(Saint Gingolph)村的贝格杭(Chalet Berguerand)木屋。木屋是瑞士特色之一,因为山中多木材,屋内一切如门窗墙壁等无不用木材做成。觉之兄和贝格杭木屋的主人贝格杭先生贝格杭太太都要好,本来去年便约定今年再去,但是不测的风云难用人力挽回,问我们弟兄也一时不能决定,于是在临走时他先将傅怒安兄介绍给贝格杭木屋主人。怒安兄在六月初旬便去了,因此他继觉之兄而为我们的丽芒湖边的向导。

晚昨八时半在巴黎动身,与夏敬农兄口也不停的一直谈到开车。谈话的内容一大半是由中俄交涉引申出来的梦呓。说也奇怪,中国有一点点小事,立刻可以影响到我们游客或侨民的体面,比用科学方法制造出来的寒暑表还要准确。这个升降据说已经有好几次了:辛亥革命升,袁氏复古降,袁氏推倒升,军阀内战降,国民党北伐升,国民党腐化降。尤其是最末一次,国民党北伐胜利的时候,据说中国人在卢森堡公园散步,也曾无端有人来握手,并大赞许一顿中国的有希望,而一到国民党腐化以后,他们,看见中国人便转过头去理也不理了,这一次升得特别高,降的也特别下。因为有这种易感性的寒暑表在,怪不得侨民或游客的爱国心连梦里也要油然而生了。这几天因为中俄的交涉,中国的态度居然有点强硬,引起了巴黎一个旧派报纸《人民之友》的称许,影响忽然及于法国的一般人。敬农兄到警察署去签“动身,”警官对他特别的敬礼,问他“是不是要回国从军去了?这几天中俄的消息很紧张,我希望中国人打胜”!巴黎大学的俄国同学,路上碰见也要站下来谈一谈,说道“我们现在是交战国了,但不妨趁大家没有上战场的时候,各人抛开了自己的国家观念谈一个畅快。”从公寓里往车站,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辆汽车里,汽车夫开车略微不谨慎了些,几乎与一辆从横路里出来的汽车相撞,那辆车里的车夫出言便不客气了,结论是“你以为今天车里面坐了中国人便应该横冲直撞了么?”从这种零碎事实里,东引申西引申,像煞有介事的,完成了我们的中国独立梦。

为了要做这个中国独立的梦,连战争也不觉得应该诅咒了,现在的俄国是不是旧皇时代的俄国,现在的中国是不是明治时代的日本,这些事实也顾不得了,人在做梦的夜里真不知道有过去的昨天和未来的明天的呵,我们的谈话真是梦呓!

八时半了!我和三弟在车上,敬农兄在站台上,三个人荡漾在中国独立的梦里,万分舍不得的分别了。

八时半从巴黎动身,直到今晨七时,在车中整整一夜,或坐或站,或行走,或打盹。照例,三等车是八个人一间,这比中国三等车的长条板凳有时竟连长条板凳也不可得者自然好得多了,但人心不知足,觉得没有卧车还是缺憾。同室临窗两个胖商人,当初是忽而饮酒,忽而把衣箱直竖起来当作打牌的桌子,忽而不打牌了,两个人向邻座道一声对不起,各脱了上衣,擦身子,换新衣,忽然起坐,忽在躺下,这样历历碌碌的闹了一夜,直到天明才下去。平心而论,胖子而略黏微汗在身,的确是十分难受的,我曾当几年胖子,这一点很了解,只可惜现在渐渐办着交卸,对于邻座二公的历碌颇有视同秦越之感了。只是对于没有卧车认为缺憾一节,倒还双方意见密会无间的。

二公下去以后不久,七时余,车到贝勒加德(Bellegarde)了。这车是从巴黎直往日内瓦的,我们往圣祥奇尔夫的客人须在贝勒加德下车。自贝勒加德到圣祥奇尔夫,虽然只有九十六基罗米突,但车站倒有二十二个,而且是每站必停的。这些站当中,只有安纳马司(Annemasse),多农(ThononlesBains),爱维昂(EvianlesBains)三个是大站,其中尤以爱维昂为最大,游客也最多,所以自巴黎到爱维昂有直达的头二等车,至于三等客,那只好多观光几个车站。

贝勒加德四境荒凉,虽然火车站规模也尚不小,但因为一夜未得安眠,觉耳闻目见一无是处,荒凉者固然加倍荒凉,规模不小者亦似无可容足。三弟却有甚好兴致,他自幼便如此,即使在窘迫的境地里,也会设法自娱。今日便又是一例了。他主张在车站里吃东西。这在我是绝不需要的。我现在需要的是漱口,是洗手脸,是换衬衫裤,是找一个凉爽的地方酣睡。总括一句,我现在需要的是圣祥奇尔夫。然而这那里谈得到呢?九十六基罗米突路,二十二个车站,如果你没有本领即刻生起翼子来,那只有贴贴服服的坐在贝勒加德车站里当“顺民。”至于吃东西,我是老早看见的了。月台上摆着桌子,上面整整齐齐的排着大碗,旁边是一把大咖啡壶。客人一下车来,便群聚到桌旁。真骇人,这样大碗原来是装咖啡和牛奶的,还加上大盘子的新月面包!“这里许是乡下风气了,所以人们的食量怎大,”我这样想过便算了,并不起丝毫艳羡之意。然而三弟却主张与这些大盘大碗去发生关系。说也奇怪,大碗的咖啡牛奶虽然替代不了圣祥哥尔夫,然而喝下一碗以后,精神居然振作多了。于是把行李放在月台上较僻静处,两人随便在车站内外走走。贝勒加德虽是一个各路交叉的大站,然四面望去,无非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头。本地大抵没有什么工商业。这仿佛像中国的郑州,然而不,那到底还有裴度墓等三两古迹,这里却也没有。只是有一点,或者是我主观的,觉得渐渐有到沙维华(Savoie)的预感。虽然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头,难道也已经有沙维华的风度了吗?至于车站内,却照例贴有风景画,那却是一点不含胡的沙维华。我们在贝勒加德车站的一小时余,一半就在这风景画上消费去的。

十时半到了爱维昂。现在可更久了,在贝勒加德只等了一小时余,这里却要等四小时,下午二时二十分才有车到圣祥哥尔夫去。我暗忖铁路公司的心理,以为从巴黎到沙维华一带来,爱维昂已经是尽头了,还要再往圣祥哥尔夫等处去,那是不在计算之内的了。而我们却偏偏做了他们计算以外的客人,于是有先看爱维昂的眼福。

这时我所需要的依旧是圣祥哥尔夫,我们身边负担的依旧是重重的两件手提行李,然而爱维昂已在脚下,丽芒湖已在眼前了。其实丽芒湖早在眼前,车经多农以后,便一路沿湖而行,不过此刻坐在车站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四小时功夫尽着享用,赏鉴湖景比在车中时远远的畅快了。

我们谈曾觉之兄。他是从前极爱西湖的,然而他说,丽芒比西湖好得多哩。比西湖好得多的丽芒现在是在眼前了,但从前极爱的西湖我们也还在心头,于是心头一幅西湖图,眼前一个丽芒湖,我们一样一样的比较去。

我们现在算是坐在“西园”里喝茶。和西湖的龙井茶一样闻名世界的,是这里爱维昂的矿泉水。但是我们桌子上并没有,因为这是在全法国无论什么地方都喝得到的,正不必急急然一到爱维昂便喝。我们桌上有的依旧是啤酒和汽水,却外加一张丽芒湖的地图。现在按着地图隔湖望去,对岸迷迷中似乎极繁华的,相当于西湖蚕桑学校的地位,这是瑞士的名城洛沙纳(Lausanne)。因为丽芒湖的两岸是分属两国的,靠旗下的一岸是属法,对面蚕桑学校等的一岸是属瑞,所以洛沙纳是瑞士的名城,正如此岸爱维昂是法国的名城一样。洛沙纳这个字是近于原音的,这地方前几年开过一个国际会议,在中国报上看见的地名却是“洛桑”两个字,好像他们预先知道我今天要用洛沙纳来比西湖的蚕桑学校,所以特别将“沙纳”二音写成“桑”字来迁就我的比喻似的。

坐在西园里,擎起左手来,一直指过去,远远的,远远的,那不是净慈寺雷峰塔的一只角上吗?不,也许还要远些,一直在南山的山岙,桂花丛的中心,又有一个瑞士的,甚至世界的名城,这就是日内瓦。它是卢梭(J.J.Rousseau)的故乡。它也是世界最大装饰品的所在地。装饰品?那不是说巴黎的著名香料铺胡愎刚(Houbigant)吗?是的,但那是女子的装饰品,这是男子的装饰品,国家的装饰品,——国际联盟!

右手斜对岸,似在山脚下,似在水中央,楼阁玲珑的,不是国立艺术院么?不错,一点也不模糊,在丽芒湖里照样有一个,是西蓉古堡(Ch teau chillon)。

现在回过来看旗下这一岸,法国方面除了爱维昂之外还有什么大城吗?有的,是多农。这是在爱维昂的左首,相当于钱王祠的处所,我们来时火车经过的。至于右首钱塘门的傍近,那便是我们的目的地圣祥哥尔夫了。

丽芒大势,已在指掌,而时间却还不过正午。山德维支,权当午餐,盘子已经空了;不空的却是摆着空盘和空瓶的桌子,和我们的肚子。四周的景物人事,可以看的都看厌了。甚至望着对面车站门口,旅馆的接客汽车一辆辆的开到,一辆辆里跑下接客的人来,衣冠挺肃的,眼光注着车站出口,车站出口一个个的跑出客人,一个个的对着汽车视若无睹,于是汽车夫一个个的都懊丧,一辆辆的汽车又重行开走。他们是懊丧,我们坐在西园咖啡馆里是厌倦,于是也趁着他们开走的当儿,将两件行李付托西园的女侍暂时收存,我们却到湖边去闲逛。

刚才从咖啡馆远望各旅馆的接客者,于懊丧之余,解开了挺肃的厚呢制服,知道我们此刻是在阴地里,而且饮下了如许冰水,倘在太阳光下,气候是颇炎热的。我们虽然已经休息了久久,已经吃过了早午餐的代替品,到底一夜未得安眠的事实依然存在,一身的微汗依然无法摆脱,所以走出旅馆来,仍不敢多向太阳光下去跑路。好在爱维昂有的是树荫,菩提树呀,洋梧桐呀,盖满了到处。爱维昂是一个山城,靠山面水有着许多条路,这条车站门前的大路刚在高下适中之处,上面是别墅住宅的区域,下面是商店街市的中心。贯串上下的,小路固然甚多,但重要的则有一条上山电车(funicnlaire)。我们心中念念不忘我们的目的地圣祥哥尔夫,不愿细看爱维昂,所以上山电车既没有去乘,十余矿泉中最有名的一个嘉夏泉(Source Cachat)走过也没有去饮。打了一个圈子以后知道本地的名产是珍珠,以及螺钿的各种小器具,我们坐下的咖啡馆旁边便是一个珍珠厂,其他便毫无所得了。回到车站附近,坐梧桐荫下,再饮冰水,然后提出行李上车。

三时,我们到了圣祥哥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