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峰山香市是代表北京一带的真的民众宗教。我们的目的是研究与赏鉴,民众们是真的信仰。“有求必应”通例是用匾额的,他们却写在黄纸单片上沿路贴着,这可证明香客太多,庙中已经放不下匾额了,也可证明物质生活尚够不上买一块匾额的人也执迷了神的伟大的力而不得不想出一个“有求必应”之活用的方法了。
论到物质生活,低得真是可惊。据说连馒首烧饼等至极简单之物,也得由北京运去;本地人吃窝窝头自不消说,但他们的窝窝头据说也不及北京做得好。食品以外,我再举一件三家店渡河的用具,也可藉以想见京西北一带物质生活之古朴低陋了。河并不宽,造桥是不难的,却用渡船。水上先驾一条铁索,高离水面约五尺许,两岸用木作架支之,索端则用大石块压于地上。河中是一只长方形的渡船,一端向下游,一端向上游。上游一端,有立柱一,与河上铁索相交,成十字形,使船被铁索扣住,不能随河水顺流而下。渡河的人们,就乘着这横走的渡船来往。这是说没有桥的地方。有桥的地方呢,先用桃木编成圆筒,当中满盛鹅卵石,将这种一筒一筒的鹅卵石放在中流,上搁跳板,便成了原始的桥了。总之,这些地方的用具几乎无一不是原始的,我所以说这种旅行最容易令人想起祖宗们的艰难困苦了。
但是靠了神的名义,他们也做了许多满我们之意的事。山上修路,点灯,设茶棚等等不说了;就在山下,我们也遇见一件“还愿毁陇”的新闻。将到山脚的地方,车夫不走原有的小路了,却窜入人家的田陇,陇上的麦已经被人蹈到半死的。我问为什么,车夫说这是田主许愿,将路旁麦田毁去几陇,任香客们践蹈,所以叫做“还愿毁陇”。这是伟大的。此外如山中溪水旁竟写有“此水烧茶,不准洗手脸”字样,简直连都市中的文明社会见之也有愧色了。
我对于香客的缺少知识觉得不满意,对于乡间物质生活的低陋也觉得不满意,但我对于许多人主张的将旧风俗一扫而空的办法也觉得不满意。如果妙峰山的天仙娘娘真有灵,我所求于她的只有一事,就是要人人都有丰富的物质生活,也都有丰富的知识生活与道德生活,——换句话说就是决不会迷信天仙娘娘是能降给我们祸福的了,——但我们依旧保存妙峰山进香的风俗。
一九二五年五月
暑假旅行在欧美已成风气,法国人对于这一点还算是比较后起的,但远没有到暑假时节,老早就甲问乙,乙问丙了,“你今年往什么地方过暑假?”被问的乙丙,也会即刻答得上来,说他今年往丽芒,往安纳西,或往蒲尔志,——除了这著名的三湖以外,还有往海边的,往外国的,甚至也有少数往极东的,或往北冰洋的。
暑假旅行是为的避暑吗?那也不尽然。法国的一般气候,大概与中国的北部仿佛,即在盛暑,也不觉十分难受。而且有的人,竟从凉爽的地方,旅行到炎热的地方去,这又是为的什么?一个最简单而稳妥的答案是:为的旅行。
自然,在暑假旅行中,旅行者也许增加了多少学问,也许证实了多少试验,也许完成了多少著作,至少,也许新交了多少朋友,发起了多少组织。但是,这种都是旅行的副产,主要的目的还是为的旅行。
“暑假”两个字,在中国,是教员学生辈的专用名词。暑假者,教员学生暑中不上课之谓。但在西方,暑假是一切人暑中不作工之谓,或暑中旅行顺便作工之谓。以巴黎为例,许多店铺暑中都关门,连赛纳河边的旧书肆也显着零落,这便是因为他们的掌柜和店员都到别地方过暑假去了。那么暑假中巴黎便很萧索了吗?不然!暑假中的巴黎,比平日只有热闹,因为巴黎也是别处暑假旅行者的目的地。
孙 伏 园 散 文 选 集暑假中工作最起劲的,要算是与旅行有关的各业。男人还穿着厚呢大氅,女人还围着狐皮的时候,便见街上满贴各旅行社的广告了。广告的内容很简单,一点也不唆,只是一幅极动人的风景画。下面注着:如愿去者可访问某某机关。说来奇怪:我们中国人来往欧洲常乘他的轮船的所谓“大法国火轮船公司,”负有运送法国帝国主义者往极东侵略的使命的,在这个暑假旅行的当儿也广贴风景画,劝人在暑假中往极东旅行,里面有一幅是中国的宫殿。
在这样热闹的空气里,有的写信往甲地问那里的生活费用,又有的写信问朋友是否也愿同去乙地,火车,轮船,汽车,旅馆,甚至在风景地有余屋出租的房主,一天到晚忙碌的无非为着这件事。
这便是暑假旅行已成一种风气。一句过于犀利的话是一个朋友说的,“即使不出去,也要在家中躲几天,表示这几天的确没有在巴黎,这是受着中产思想的支配而无钱或无暇旅行者的行事!”足见要违抗这种风气的不易了。
但在我们中国人,对于这风气却另有一种态度。中国的士大夫阶级了解风景本比西洋人早过多年,对于风景地的点缀,能力也远出西方之上。游览山水,在西洋人是趋时,在中国读书人是本色。工作能力百不及人,游览兴趣从不让人,这是我自己对于暑假旅行的态度了。何况我在巴黎本是游客,大旅行中为什么不可有个趋时的小旅行呢?
这样决定了我的丽芒湖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