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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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71胜利者没有胜利

免职令发表的当天,老虎尾巴先后有二十多人到访,简直是节日的盛会。只是没有节日的气氛,大家感到压抑,烦躁,愤愤不平。他们或以言辞,或以静默,探询屋主人的态度——

怎么办?

平日易怒的鲁迅,此刻却十分坦然,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

对章士钊的为人他总算看透了,因此类似免除他的职务的事情,在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早在“老虎总长”上台的时候,他便这样向许广平陈述自己的判断:“但看他挽孙中山对联中之自夸,与完全‘道不同’之段祺瑞之密切,为人亦可想而知。所闻的历来举止,似是大言无实,欺善怕恶之流而已。要之在这昏浊的政局中,居然出为高官,清流大约决无这种手段。”稍后,他还说起过:“想章士钊,和社会奋斗,是不会的,否则,也不成其为章士钊了。”能指望如此典型的官僚做什么好事呢!惟其司法才不懂法,惟其司法才敢于渎法。比起身受凌迟或死于无声的改革者,他想,罢官的结局未必就算坏。而且他觉得,自己做官也实在太不像官了。一个叛逆者,倘置身于官场中而又可以相安无事,怕也很难说得过去的吧!那么反过来,从官方的立场看,把自己开除出去便是理所当然的了。只是对章士钊的骄横态度,总存那么一点报复之意,不能释然于怀。

但是,老朋友们都为他感到焦急,认为有必要尽快采取行动。

8月15日、17日两晚,许寿裳和齐寿山分别招饮于中央公园,力主上诉,据理批驳。而促使他决心提出诉讼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就是三味书屋时的“小寿先生”寿洙邻。这时,他在平政院任法官,自然深明此中的利弊。16日,鲁迅同他两人在有关诉讼的具体问题上交换了意见。

在一个人治的社会里,什么法律条文都不过是一堆破纸。然而,既然官方要利用它装点门面,自己又何妨利用它一回?不久前,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曾经写过这样的话:“治中国应该有两种方法,对新的用新法,对旧的用旧法。例如‘遗老’有罪,即该用清朝的法律:打屁股。”想到自己即将使用这类对付“遗老”的方法对付章士钊,他不觉暗自好笑。

总之,不能让老虎总长和大小伥鬼太高兴。周处也好,武松也好,这一回是做定了!

尚钺来访的时候,他正在草拟起诉书。

看见尚钺进来,他放下笔,转身笑道:“老虎没有办法:下了冷口。”

“我已经知道了,”尚钺想到他的生活负担,担心地问,“先生,您打算怎样?”

“起诉。”他说得很平静,但刚说完就笑了。

尚钺随手在烟筒中拿起一支烟,问:“找哪个律师呢?”

“律师?”他也拿起一支烟,顺手燃着,把火柴递给尚钺,“律师只能为富人争财产;至于生存的权利,还得自己急取才行。”尚钺燃着烟,抽了几口,觉得烟味与他平常用的两样,一看原来是海军牌,便问:“丢了官应该抽坏烟了,为什么还买这贵烟?”

“正是因为丢了官,所以才买贵烟,”他看了看手中的烟卷,笑着说,“官总是要丢的,丢了官多抽几支好烟,对付它的精力也就来了。”

谈起罢官的内幕时,他把别人抄写的章士钊撤除他的职务的命令给尚钺看,说:“这事情已经酝酿很久的了,我不理会他,看他有什么花头。结果,他不得不撕破脸皮来这一着。”

最后说到起诉,他说,只好换一种幽默点的斗争方式了。自然这是被迫的。当尚钺在一边仍为章士钊的倒行逆施感到愤慨,滔滔不绝地言说时,他笑着轻轻地加了两个字:

“所以。”

免除鲁迅的佥事职务,在教育部中反应不一。

除了个别帮凶,作为上峰的指示,总是有那么一小批小爬虫、应声虫之类为之辩护。但是部里的大多数人,所持的还是反对的态度。他管的是社会教育司的事,干涉得了教育部对女师大的处置吗?如果说他不称职,何以十四年来都是称职的?如果称职,又为何要免去呢?然而,真正站出来说话的并不多。中国多的是腹诽。

反对最激烈的是许寿裳。由于与杨荫榆是前后任的关系,对于女师大风潮,原先是不愿与闻的,及至章士钊将鲁迅撤职,他就不能熟视无睹了。尤其不堪忍受的是,不但在解散学校的呈文中肆意诬蔑女性,且在22日武装接收女师大事件中,大打出手,凶险至极。8月24日,他亲自草拟了《反对章士钊的宣言》,与教育部视学齐寿山联名发表。

《宣言》历述章士钊与杨荫榆朋比固位,利己营私,潜构密谋,毁灭学校的罪恶,还特意揭发他毁坏法律,率意妄行,免除鲁迅职务一事,为鲁迅作了严正的辩护。《宣言》说:“昔者以杨荫榆之党己也,不惜解散学校,荒数百人之学业以循之;今以周君之异己也,又不惜秘密发纵以除去之。视部员如家奴,以私意为进退,虽在专制时代,黑暗当不至是。”最后,他们宣布说:“自此章士钊一日不去,即一日不到部!”

许寿裳还特意抄了一份,专送章士钊过目。对于这种叛逆性举动,政府当然是不能宽容的。紧跟着,他们也一齐被免职了。

让朋友为自己做出牺牲,鲁迅不免歉然,但也确乎以此自慰。二十余年,曾经沧海,忧患何许?总算有可以同舟共济者在!

由于权力的无所不至,中国的知识阶级总是试图染指政治。而一旦当政以后,他们的手段,是决不下于纯粹的政客者流的。章士钊曾经是个被人称赞为“壮志毅魂,呼啸风云,吞长江而吹歇湖”的人物。他主编过《苏报》,宣传孙中山的理论主张,后同黄兴等组织华兴会,从事联络会党、筹备起义的工作。1905年留日,继而转学英国,归国后任总统府常年顾问。宋教仁被暗杀后,他先后潜向上海,逃到日本,在黄兴的资助下创办了《甲寅》杂志,用秋桐的笔名,发表了不少反对帝制、提倡法制的文章,成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宣传家。

曾几何时,他就和友人陈独秀分道扬镳了。正当陈独秀编辑《新青年》,为创立中国共产党而积极奔走的时候,他充当了段祺瑞的谋士。段祺瑞之称为“执政”,就是章士钊把古罗马执政的名号移植过来的。1924年,他在段祺瑞的支持下重办《甲寅》。这时,改为周刊的《甲寅》,已经沦为段祺瑞政府的喉舌,不复是先前的面貌了。

章士钊先后发表《评新文化运动》、《评新文学运动》等文章,在白话创作相对冷落的时候,步《学衡》后尘,向新文化营垒发动攻击。

以他的这种顽固态度,在大权在握的时候,可想而知不会轻易放过作为新文学的开拓者和捍卫者的鲁迅。他免除鲁迅的职务,除了鲁迅始终站在进步学生一边,反对他的党羽杨荫榆以外,与发表《青年必读书》等极其激烈的反复古言论是不无关系的。

对于以章士钊为首的“甲寅派”的反攻,胡适、吴稚晖、成仿吾等都曾著文予以狙击,但是大都局限在文言文和白话文孰优孰劣的火力圈内。鲁迅立论不同,虽然驳文只写了两篇,攻势却是凌厉的。

文言的命运其实早已不判自明,“丢官”之前,鲁迅给钱玄同写信谈及《甲寅》时,便指出:“此辈已经不值得驳诘。”而他终于驳诘者,则是从思想斗争史的角度出发,把章士钊当成反动保守的典型加以掊击的,因此,意义也就远远超出了文学论争的范围。

在这里,鲁迅再次表现出他的出色的讽刺和论战才能。在《答KS君》里,只需从章士钊文中随意剔出两个庞杂不通,陋弱可哂的例子,便立即把自诩为古文大家的一副尊容给毁坏了。现在还有什么“文白之争”呢?他下结论说:“是争的终结,而非争的开头。”于是,胡适们的结论成了他的起点。他继而揭露《甲寅》作为“广告性的半官报”的性质,指出这些躲在社会的暗角落里竞相攀附的“灰色的人们”,是以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为归趋的。《十四年的“读经”》对于章士钊主张读经的批判,也比论坛上某些激进的议论,如谓经不必尊,读经乃是开倒车之类更进一层。他指出,所谓“读经”也不过是“耍把戏偶尔用到的工具”而已。什么读经可以救国的宏论,全都是“假借大义,窃取美名”。这些封建卫道者,是衰老国度的“大嚼细胞”,必须把它们扑灭,才可以免于灭亡。

他说: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应新环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坏经验教养得聪明了,于是变性,知道在硬化的社会里,不妨妄行。……唯一的疗救,是在另开药方:酸性剂,或者简直是强酸剂。鲁迅把具体问题的论辩同心理文化的剖析结合起来,犀利,深刻,堪称反对封建思想文化的“强酸剂”。

11月。北京又刮起了一场大风暴。

工人学生数万人举行大规模示威运动,斗争矛头直指段祺瑞临时执政府。游行队伍最先冲往段祺瑞私邸,继而怒毁章士钊、朱琛、刘百昭等人的住宅,放火焚烧晨报馆。在群众斗争的冲击下,段祺瑞及其卵翼下的一伙纷纷逃匿……

国立女子大学当局和部分职员以为“革命”来了,便也随之溃逃。女师大方面抓住这个有利的时机,在女子大学学生的配合之下,举行复校运动。

11月30日下午,鲁迅同女师大师生一百多人一起步行返回石驸马大街。学生们沿途举着校旗,摇着小旗,上书“女师大万岁”、“公理战胜”、“胜利归来”等标语,于傍晚7时到校。这时,守卫在门口的军警上前拦阻,学生就把墨汁泼向他们身上,又乘势将章士钊亲笔题写的“国立女子大学”的校牌涂掉,重新挂上女师大校牌,然后闯进学校。

第二天,女师大举行招待会,向各界报告复校经过。鲁迅出席会议,并且讲了话。会后,全体拍照纪念,一些学生骨干分子集在一起,另外合照一张,请鲁迅题词。他写了近百字,题作“偕行”。文中引用两句古诗:“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流露了胜利的喜悦。

1月13日,校务维持会主席易培基正式就任校长职,在中国教育史上,开创了“校长民选”的先例。女师大全体师生及各校校长和学生代表共五百余人,聚会一堂,气氛十分热烈。

大会由许寿裳主持,鲁迅和许广平分别代表校务维持会和学生自治会,致词表示欢迎。

“欢迎校长,原是极平常的事,但是,以校务维持会欢迎校长,却是不常有的。”鲁迅回顾了女师大的斗争历程,在肯定维持会的重大作用之后,宣布自行解散。他接着说:“但是这解散,和去年本校的解散很不同,乃是本校走向光明之路的开始。为什么呢?刚才说过,因为易先生是本校全体所希望的校长,而这希望的达到,也几乎是到现在为止,中国别处所没有希望达到的创举……”

从此,鲁迅除了仍旧担任教授以外,不再兼任任何职务,包括校内各种委员会都不参加。当学校处于危难中的时候,他率先向黑暗势力做斗争;到了复校以后,一切开始转入正轨,他就退居原来的位置。

胜利联翩而至。

紧接女师大复校之后,1月16日,教育部发布“复职令”。2月23日,平政院通过了鲁迅的议案。次日晚间,鲁迅便收到寿沫邻寄来的“完全胜利”的消息。

至此,他也该感到疲乏了吧?也该不再如先前那般的好斗了吧?按照中国传统文人的脾气,他确乎可以停顿一下,甚或在胜利中陶醉一些时。但是他不能,他觉得有许多工作在等着做,而工作本身就是斗争。你认为,一次就可以把所有的蛆虫打扫干净了吗?

女师大虽然已经迁回原址,但是教育界中一批生性趋附的人物并不甘心,处心积虑实行颠覆活动。

1925年12月14日,女子大学在撷英番菜馆宴请“北京教育界名流及女大学生家长”。所谓“名流”,多系北大教授、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他们在饭局里产生“教育界公理维持会”,又从这会变出“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并发出《致国立各校教职员联席会议函》,声称将把女师大教职员“投畀豺虎”,“屏诸席外”。在他们的挑唆下,女大学生一度占据校舍,与女师大学生发生严重的冲突。

这时,陈西滢又陆续地说起“闲话”来了。

他说:“女师大应当不应当解散,现在应当不应当恢复,是一个很可讨论的问题。”又说:“学生人数过八倍多的女大断没有把较大的校舍让给女师大的道理。”还连连发问道:“要是二百人中有一百九十九人入了女大便怎样?要是二百人中都入了女大便怎样?难道女师大校务维持会招了几个新生也去恢复么?我们不免要奇怪那维持会维持的究竟是谁呢?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鲁迅答道:就算女师大的学生“被迫胁到只剩下一个或不剩一个”,也还是要“维持”。目的呢?他便借了陈西滢的一句“闲话”来答复:“代被群众专制所压迫者说几句公平话。”12月间,他一连写了《碎话》、《“公理”的把戏》、《这回是“多数”的把戏》等文,狠狠地回击了那些“在章士钊门下暗作走狗而脸皮还不十分厚的教授文人学者们”。

至于章士钊总长,这时已经变成死老虎了,鲁迅也仍然扭打不舍。

胜利者没有胜利,只有进击。1926年,他又写下《古书与白话》、《再来一次》等文,甚至将几年前所写的《“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再行发表,简直要使章士钊永远抬不起头来,更不必说牙爪。

这才叫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