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周树人突然接到家里的一封电报:祖母病故了。
死亡打破了隔阂,把众多长期以来漠不闻问的生人联系到一起。周家新台门变得空前的热闹。
族长,近房,老人母家的亲丁,邻居,闲人,在小堂前聚了满满的一屋子。预计树人回来,应该是入殓的时候了,因此必须事先筹划必要的仪式。第一个大问题是怎样对付这个承重孙。他是一个“吃过洋教”的“新党”,脾气又古怪,预料他对于一切丧仪,是必定要改变新花样的。如果真的改变过来了,还像一个什么台门人家呢?大家聚议的结果,订下三大条件,等他回来实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总之是全都照旧。
计议停当,便约定在树人到家的当天,大家一同到大厅里聚集,同他作一回最严厉的谈判。村人们都咽着唾沫听候消息,预料双方互不相让,必将出现一个根本无从想象的奇观。
隔了两天,树人果然回来了。
他一进门,向他祖母的灵前弯了一弯腰,算是鞠躬。完了,只听得衍太大说:“阿樟,跟我来。”
按照预定的计划,树人被带到大厅上。族长们先说了一大通冒头:作为子孙,心目中不能没有祖宗;你所以能够出洋留学赚大钱,全靠风水好,祖宗保佑的缘故。然后引入本题,像作八股文一样,于是乎大家七嘴八舌,此唱彼和,使得他没有一点插嘴的机会。当所有要说的话都终于说完了,人们便都悚然地紧紧盯住他的嘴唇。
沉默充满了整个大厅。
周树人只坐着,凝然不动。不知是哪一位忍耐不住,发问道:“你到底怎么个意思?说呀!”他极其简单地吐了几个字:“都可以的。”
顿时,大家心里的重担都放下来了,但接着,又好似分外加重了似的,因为事情太出人意表,太异样了。村人们也都觉得奇怪,决定还是要看,黄昏过后,便又欣欣然地挤满了大堂前。
老人的遗体就停放在这里。堂前燃着素烛,幽幽地照着树人瘦削的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胡子,两只眼睛在黑气中闪着光芒。
老人的头发早已梳理完毕,内衣裤也都穿好了。树人由人扶着领到张马河买水,回来向老人胸前揩了三揩,就把殓衣一件件套在竹竿里,然后给穿上。井井有条地,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的人无不暗暗叹服。按老例,当这种时候,无论如何妥帖,母家的亲丁照例要挑剔的;他却只是默默地,任随怎么挑剔怎么改,一点也不觉得厌烦。站在前头的一个老太太,看了不禁连连发出羡慕感叹的声音。
其次是拜,是哭。凡女人们都念念有词。其次是入棺,再又是拜和哭,直到钉好了棺盖。在静默的瞬间,人们开始扰动,很有点惊异和不满的形势。可是,树人始终神色不动,坐在草垫上,只有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发光……
大殓便这样在惊异和不满的空气中完毕。大家怏怏地舍不得走散。残烛一面消着热泪,一面幽幽地燃烧……
孤独的老人,到死仍然孤独……
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仍是自己的祖母,敬爱的祖母。玩具,歌谣,雷峰塔的传说。那么好看的笑容,终见日渐减少乃至于无有。姑母不在了,生存的依托便丧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但她还是一样地做针线,管理和爱护着自己。而自己,却因命运的驱逐而早早地疏远她了……
孤独的老人。是这个家庭的人又不是这个家庭的人……
手中的针线,岂能缝缀昔日的好梦?祖母也有童年,可是没有青春。继室,祖父的詈骂,以后是潘姨。潘姨的命运又何尝好呢?一纸休书。房间里,除了空空荡荡的铁梨床,几件硬木家具,什么都没有了……
不相信神鬼,却也相信魂灵。每到姑母忌日,她就点燃香烛,像今夜一样的香烛。哭,哭,哭……魂灵呢?它在哪里?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所有该来的都来了。所有不该来的也都来了。他们规劝,规劝得这般热心。父亲死去以后,他们要夺屋子,要自己在笔据上画花押。当时大哭时,他们不也是这般的劝说吗?祖母生前不知受过他们多少凌侮,而今,他们都哭她来了,而且哭得那么凄惨……
树人不哭,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垫上。他们觉得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于是陆续走散……
他们看什么呢?你以为他们是为死者而来的吗?不,他们要看你这个异类……
异类。当初不正是为了寻求异样的人们才离开这里的吗?四年,七年,绕了那么一个小圈子又飞回来了!你寻到了什么呢?不过是一个梦,终于破灭了的梦。改造国民性,何其痴妄?你只不过拿寻得的一点知识去换家食,这同祖母当日做针线有什么两样?同你当日典当衣物又有什么两样呢?你已经学得麻木,敷衍,甚至无聊起来了。在日本,你抨击“庸众”,到底你算什么?你已经混同于他们,只是他们仍然要把你当成异类而加以嫉妒和憎恶罢了,你觉得还有辩白的必要吗?幻灯片,幻灯片,周围都是看客,看客看客看客……而你,实实在在已经变作示众的材料了!而且示众完后,还得在毫无意味的生活中充作一份佐料、一份谈资……
素烛幽幽地燃烧……
看客已经阑珊,只有周树人仍然坐在草垫上沉思……
孤独的老人。在一个灵魂彼此隔绝的世界里,默默地生存,又默默地死灭……
没有真诚,没有同情,没有援助。人呵!人呵!你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认清了世人的真面目了吗?
夜深了。人们已经走散。空虚如夜色沉重地压将下来……
周树人仍然坐着不动,在残烛的阴影里,独自咀嚼惨淡的人生。谁也不曾知道:他有没有流泪,有没有失声痛哭过,如深林中的深深受创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