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兴的学校,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从建立的那天起,就被巡抚增韫视作眼中的一枚钉子。一年多以来,学校换了五个监督。沈钧儒接任后不久,反对党便在暗中活动,企图借故撤换他。正好他当选为咨议局副议长,被命为教育总会会长的夏震武,自然成了填补空缺的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夏震武是一个以道学自炫的极端顽固保守的人物。他宣传说清朝天下是“取之于李自成,非取之于明”。早在八年前,当八国联军仍然占领北京的时候,身为工部学习主事的夏震武,自荐为专使与八国交涉议和条款,声称纾“主上”之忧。由于他太不自量,遭到清廷的一番申斥。如此顽愚的人物,就以尊王、尊孔,提倡“廉耻教育”而负盛名。周树人在南京读书时,就已经听说过关于他的传闻了。
上任前一天,他给许寿裳下了一道手谕,说是明天到校接任,命全体教师穿礼服集齐在礼堂,听候他率领拜敬孔夫子。
校内大部分教员是留日学生,经过大洋风的熏沐,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提起皇帝和政府就感头疼的。他们把监督视同一般官僚,往往不加理会,尖刻点的甚至当面挖苦。历来新监督到任,必定先拜见诸位教员,没有教员拜候监督的,而今一反旧例,这不就等于官场里的“庭参”吗?而且,不少人已经剪了辫子,更无袍挂、大帽之类。大家听到传达,不免一阵哄堂大笑。
第二天早上,夏震武带了十六个随员,穿戴着官阶衣帽,然地来了。
他看见迎候的一群短发蓬松,衣冠不整,又没设孔子牌位,心里十分生气;在高椅上坐定以后,便向许寿裳发话道:
“你们这师范学堂腐败已极,必须整顿!”
大家听了勃然大怒,纷纷围了过来,责问道:“我们什么地方办得不好?你说!”
“你侮辱我们!”
“你这个假孝子!”
“你这个假道学!”
“你这个老顽固,还配来做我们的监督!”
…………
夏震武看形势不对,便想脱身溜走。怎知道几条通道都已经被人截住,几经周折,才在随从的掩护之下夺门而出。
为人师表,怎么能这般啸聚闹事呢?理学家最难堪是失了自家的体面。于是,夏震武在赴府院禀诉以后,立即给许寿裳写了一封信,责备说“非圣无法”、“蔑礼”、“侵权”、“顽悖无耻”,故决定予以开除,“不容一日立于学堂之上”。
权力这东西,本来威焰无比,但有时却连一点装饰性的价值也没有。夏震武想不到,全体教员竟视“廉耻”为无物,都站到许寿裳一边,相率辞职离校,搬到湖州会馆去。
事情闹大了。提学使袁嘉谷非常紧张,写信给夏震武,认为辞退许寿裳的措施是失当的。
夏震武用了十分强硬的口气,复信说:“万无再留之理,听其辞去。”当晚,他委派教育总会会员夏超为斋务长,到校召集各室长开会。自许寿裳、周树人等教员离校后,嘉兴籍学生宋文保曾摇铃通知同学开会,商讨挽留教员诸事,遭到保夏派学生的殴打。事后,夏震武没有做出任何处理,于是公愤更大。当夏超在会上宣布由日本教员先行上课时,学生代表一致拒绝了。
夏震武不死心,再度派出新委任的第一斋管理员到校,请室长们开会。会上使用软刀子,拿了香烟笼络代表,但也只见一片烟腾雾罩,听不到片言只语。
简直没有调和的余地。夏震武只好指使几位随着进校的人和几个同乡学生,为他出力奔走,以图分化瓦解教师队伍。有些心气平和、优柔寡断的教师,也曾表示只要大家上课,个人没有意见。但是,碰到周树人和张宗祥,就少不了一场嘲讽和抨击。夏的死党于是借用梁山泊的诨名,编排了这样几个人:“白衣秀士”许季茀、“拼命三郎”周豫才、“霹雳火”张冷僧,还有“神机军师”许缄甫,准备伺机报复。
图穷而匕首见。夏震武一面写信给巡抚,呈请支持他的“教员反抗则辞教员,学生反抗则黜学生”的强硬政策,一边采取提前放假的办法,以便遣散学生,使教员们屈服。
这样一来,数百名学生列队开往提学使署请愿,要求上课;事后发表宣言,声讨夏震武九大罪状。他们的斗争得到全省学界的声援。省城十三所学校联名向巡抚控告夏震武滥用威权,摧残教育。嘉兴、湖州两府教育会发起召开全省十一府教育代表会,讨论驱夏计划,接着六府代表相继来杭。杭府各校代表开会议决:如果官方在两天之内无法解决师校问题,将实行全体罢教。
袁嘉谷无计可施,便动员夏震武辞职。夏震武坚决不肯退让,说:“兄弟不敢放松,兄弟坚持到底!”眼看局面实在撑持不下去了,袁嘉谷只好单方面做出决定,让一位比较年轻开明的杭州人孙智敏来取代他,并且亲自前往湖州会馆拜会各教员,送还缴存的聘书。
这的确是了不起的胜利。经过二十余天的集体斗争,终于打倒了一座威镇教育界的巨大的泥塑。
二十多个教员在湖州会馆拍了一张集体照,作为胜利的纪念。张宗祥题字道:“木瓜之役。”因为夏震武顽固自用,以其木强,周树人等取杭州俗语的意义,称他为“木瓜”。此后,凡同在这张照片上的人,相遇时都互相戏呼为:“某木瓜。”
周树人还邀了几个人,在大井巷一家饭馆里会餐,以示庆祝,称“吃木瓜酒”。他特别兴奋,夹了一块肥肉,仿照夏震武的腔调,举箸道:“唔,唔,兄弟决不放松……”惹得桌间的同事捧腹大笑……
斗争的风潮渐归平息,周树人又恢复了孤寂的恒态。
风景佳丽的西湖,饭馆,拱宸桥租界里的妓院,都是教师消闲的好去处。只是,闲适与淫乐与他无缘。人们看见他开始进出于浙江图书馆,从那儿借走大批线装书。只要没有个别同事的打扰,就一个人关起门来默默地阅读、抄录和校勘。一头长发,冷然独坐,恰像那绰号里的形象:猫头鹰。
悲剧未必就是猝不及防的中断与牺牲,它往往出于一种无声消磨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