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的同学胜利复课的时候,周树人已经回到了仙台。
令人不解的是,这位主张复课的学生,竟常常无端地旷课,甚至连每天做笔记的那份热情也渐渐淡薄了。可以肯定,有一样什么东西在暗中骚扰着他。
开始的第二学年,课程作了调整。一些副科没有了,增加了解剖学和组织学的实习课,还有细菌学等与医学密切相关的新科目。担任细菌学的中川教授,是个喜爱时髦的有产者。他买了一部十分珍贵的德国生产的幻灯器,进行视觉教育。当时,市内各处,有关日俄战争的幻灯纷纷上映,幻灯器和玻璃画已经广泛流行。学校放映时事幻灯是受到文部省奖励的,因此,在以幻灯授课,显示细菌形态的同时,也会放映一些风景或是战争的片子。
三号阶梯教室。遮光幕低垂着。
当有关细菌的显像告一段落,中川便放新到的战争片,而且亲自担任解说。燃烧的战地,城门,马匹,敢死队,纵横的尸体,一一从暗中摇过去。接着是这样一个镜头:一个中国人面对上着刺刀的枪口,据说他做了俄国的侦探,结果被日本军队捕获,要枪毙了。站在周围观赏的是一大群中国同胞,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一个个木然无所表示。
正在这时候,周树人的耳边轰然响起一阵掌声和欢呼:
“万岁!”……
静静的青叶山。
没有人迹,没有鸟喧,只有寒风不安的迫促的呼吸。积叶塞满道路。众多的树木惟留灰褐的颜色,向天空,纵横写着一月,写着季节的交替,那可能的结局或起始。
周树人满山乱闯,放声悲歌……
他从来没有这样歌唱过。胸口实在太难受了。除了歌声,还有什么可以消释,可以让自己遁失于一片混茫之中呢?最后,他终于靠着一棵杉树半躺了下来。当他把菱形制帽摘下,无意间看见镶嵌着一个“医”字的帽徽时,才仿佛顿然发现了自己,发现了深山密林中的一头受伤的野兽。
——中国人呵!你作为人类的价值何在?难道只是为了充当示众的材料和看客吗?一个小小的仙台,备受战争、贫困、饥饿、失业、税收和各种不幸的折磨,已经是千疮百孔、奄奄待毙,可是,只要从中国战场上传来了捷报,就会由于胜利的刺激而立刻变得亢奋、强健、充满生气!这里的报纸,甚至广告,都在嘲笑中国人,称作“愚昧之民”,甚至“动物”,认为“只有日本才能教育这些愚蠢的人,使其成为优良的人类”。有一回上街,就有日本人拦住自己问:“为什么不回去流血?还在这里读书做什么?”一年多以来,不可逃避地,遭遇过仙台市民多少回庆祝战争的活动,看过多少回彩旗和烟花,听过多少回鞭炮、钟鼓和狂热的喧嚣呵……
有一件特别令他愤懑的事情,创痛真太深了,至今想起来也要全身发抖。
那是去年秋天,第二学年刚刚开始的时候。一天,年级里的学生会干事来到他的公寓,说是借他的笔记看看。哪里知道,将笔记找了出来,这位干事只是翻检了一下就还给他了,并没有带走。他感到非常纳闷。
不久,邮差送来一封厚厚的匿名信,拆开一看,第一句话就是:“你改悔吧!”
这是《圣经?新约》里的句子。前些时,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反对日俄战争,曾经在分别写给日本天皇和俄国沙皇的信中使用过的。匿名信的内容是说:上学年解剖学的试题,一定是藤野先生在讲义上做了记号,让他预先知道了,所以能有那样的成绩。中国是弱国,所以在他们看来,中国人永远只能是低能儿,分数在中等以上,当然不是自己的能力所能企及的了!……
读了这封信,他才想起发生在几天以前的另一件事情。因为要召开全年级学生会议,又是那个学生干事,在黑板上出示通知,最后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在“漏”字下面特地加了一个表示着重的圆圈。那时候看了只觉得好笑;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影射藤野先生给自己“漏”了试题的。
紧接着,流言也起来了。这流言自然要比衍太太当年散播的更难忍受。可是,而今还能逃走吗?到处是异国的土地。他隐忍着,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还是那副沉静的样子。虽然有几个熟悉他的同学很不平,曾经一同诘责过干事借故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将检查结果公布出来。然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浑浊与澄清都不只是一个人的事情。流言是慢慢地平复了,痂痕却不易脱落,每碰到轻微的摩擦都要暗暗地流血,更何况这般沉重的打击呢!……
正直的杉,虬屈的松,低低地悬浮着的天空……
——中国人!呵,怎样的中国人呢?为了对“国民性”有一个透彻的了解,他曾经追索过人的灵魂的有无。在实验室,亲自解剖了好几具尸体:矽肺的矿工、花柳病患者、痨妇、婴孩……那女人和孩子曾经使自己何等地惶栗不安呵!结果,灵魂的存在与否还是一个疑案。读达尔文、海克尔,探究人类发生学;读爱智之士的著作,设法进入其杳杳冥冥的抽象空间,结果还是疑案。可笑。灵魂是什么呢?就是那么一点精神吗?如果没有灵魂,只是一具活动的躯壳,还算什么人类的生命?去年翻译《造人术》,自己还颇为那寂寞的教授人工地制造出生命而感到鼓舞,其实那生命,不就是一具躯壳吗?当时,是那般地醉心于医学,仿佛携一把手术刀返国,就可以拯救同胞,拯救人类。多么可笑呵。国民是如此昏醉,不懂得反省,更不懂得反抗。一部史密斯的《支那人的气质》,就酷肖地画出了中国人的灵魂。刺刀。枪口。侦探。看客看客看客。噢,让茁壮的躯壳配一具孱弱的灵魂,这就是医学的用途!……
他长呼了一口气,抓过帽,把它按到一旁,然后略微欹侧着身子,背风划亮洋火,点燃一根百合牌香烟。烟缕被风吹得纷乱,火星一闪一闪,就像一个隐约的启示。
医学并非一件紧要的事情,他想,灵魂毕竟重于躯壳。这时候,父亲鼓胀的腹部,母亲的小脚,小妹,小弟,红蝙蝠与小姑母,蟋蟀,药店与当铺,担架,绷带与血……在眼前迅忽出现又迅忽消失;另外一队人群,开始进入他的视野:斯巴达人,芳娣,茶花女,撒克逊遗民,吁天黑奴……生活在文学世界中的人物的命运,那淌流的泪水和激溅的鲜血,再一次猛烈地袭击着他的心!
当文字以一种征服的力量重新召唤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在叠印的书报中间发现了自己的笔记本。笔记本。笔记本。笔记本。他梦一般凝视着那上面熟悉的殷红的笔迹,痛苦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周,一周,时间在骚乱中过去了。
是深沉的夜。
客舍的人们都已经睡去,只有周树人和月亮在悄悄徘徊。池水幽幽地,不显一点波纹,庭院中的杉木和青冈栎发出细碎的萧飒的声响。
一个思想成熟了。到了告别解剖刀的时刻。既然改造国民性是整个民族事业的根本,为什么不可以有别种的解剖刀,痛切中国的社会和病态的灵魂呢?火与剑,能够荡涤所有的官邸、街道和乡村,但是能够延及看不见的荒野吗?而且,已经有那么多的志士仁人从事着流血的革命,就让自己进入国民精神深处,去进行一场不流血却也一样持久而艰难的抗争吧!……
当他停驻脚步,池塘中的月亮,也就沉静得如同一个等待了。
没有什么会比文学更富于魅力。但是,重要的还不只是找到了把握世界的新的方式。随着思考从政治革命到思想革命的位移,他的文学观也便相应地从梁启超的影响中剥离开来,而同时表现出对某种独特的审美理想的追求。从头选择的个人道路的起点,已经决定了他未来的文学事业是这样一场定向爆破:他主要是一个进攻型的作家。爱隐于憎,热藏于冷,他的文学的良心,搏跳于凌厉的枪刺背后;他必须正对叫啸的子弹、暗堡和熊熊的火光……
多么好的月光呵。没有国界的月光。总是喜欢做梦,抱着梦幻而来,而今又要抱着梦幻归去了。
仙台,一个由官厅、学校和军队构成的城镇,的确给过他许多创痛,遽然离去,却未免有点怅然。依恋不仅仅是月光的。由于藤野先生几次三番地劝阻,从佐藤屋搬来不觉又一年了。这中间,难得领受过主人宫川夫妇的温情,还有这池子,这树,这小井,甚至是平时难以下咽的芋梗汤。结束了。走了。怎样对藤野先生说呢?要是让他知道,该会多么失望呵!藤野成了他告别仙台的惟一的一个感情的死结。但是,先生的寄托,不是都可以包容在未来的事业里吗?方位虽然不同,目标还是一个:为了民族的独立、自由和进步,自己并没有背叛先生呵。当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解脱的理由,全身不禁顿时轻松多了。
第二天,他便去找藤野。
来到研究室的门前,他踌躇了好一会,到底敲响了堇色的小门。
“有什么事情么?”让进屋内,藤野发现他的学生并没有携带笔记本。
“先生,我不再学医了,”周树人低低地说,“我想离开仙台。”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先生的脸色变得很有点悲哀,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话,但什么也没有说。
周树人见了,心里非常难受。为了忠实于一种感情,必须学会说谎。他说:“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恐怕对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藤野叹息道。
还能说什么呢?
难堪的沉默。周树人赶紧告辞了。
周树人要离开仙台的信息,不知怎的,被经常同他接触的几位同学知道了。于是,铃木、杉村、山崎,再叫了青木,一同找到了他。当消息获得证实以后,四个人便邀同他一起,到米团店里吃了甜食,然后到照相馆里去。拍照的时候,同学们都把周树人推到前排,他却执意要站到后排的边上。他不想做中心人物。大家以为,反正他没有确定行期,总还有开送别会的时候;而且都知道他素性执拗,也就依了他。
过了几天,藤野把他叫到家里去,交给他一张照片,后面写着两个字:“惜别。”并且说,希望也能得到他的一张照片。
周树人很歉疚。除了东京那一回,平时并不喜欢单独上相馆,因此也就无法奉赠了。
“那么,将来照了再寄吧,”藤野叮嘱道,“只是不要忘了写信,我很想知道你以后的情况呢。”
就这样分别了。永恒的分别。
此后,周树人并没有承诺给藤野寄照片,也没有去过一封信。他想,在先生的千百学生中间,自己不过是因国籍不同而显得特别一点罢了。其实,就医学的功课来说,自己的成绩并不算怎么优异的。他认为,先生应该完全地忘掉他。由于照片和信件的提示,而得时时干扰先生,伤及先生的情绪,又何必呢?要说报答,在自己,默默地奋斗去,倒是实在的。
周树人就是这样一个怪人,历来重视文字,间又轻蔑若此。不过,感情这东西似乎也怪,形诸文字就是没有诉诸心灵那般长久而美丽。
3月底,同学们发觉周树人一连几天没有上课,这才明白,他已经走了。至于什么时候走了,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