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6201700000022

第22章 22仙台?现代医学?从灵魂到躯壳

日本北方的森林城镇——仙台,以不寻常的热情,迎接了这位远客。

地方报纸从7月份开始,几个月内陆续报道有关周树人入学的消息。为了造成明朗的印象,有时候还添上一点虚拟性的描写,比如说“因找不到做中国菜的公寓而大感困惑”,或者说“是个操着流畅的日语而异常活泼的人物”,等等。

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于5月下旬接到清国公使杨枢关于周树人希望入学的照会,几天以后,便做出准许免试入学的答复;9月1日,正式向个人发出有关批准入学和免除学费的“指令”。对于接受这样一名没有先例的志愿者,学校的应对是十分敏捷的。

可是,周树人的反应却是相当的淡漠。

占据他的深情的,仍然是迢遥的故国,和个人通往故国的未来的进程。他知道,自己不是旅行者,离开东京并非为了作一次轻松愉快的郊游;但也不是交际家,无须乎关心异乡人的脸色和内心气候。作为科学道路上的探索者,而今,他要像熟悉地质和矿产一样重新熟悉人:具体的人,物质的人,那各式各样的灵魂所赖以寄存的躯壳。探索是寂寞的。他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在缴纳学费的当晚,他把免收的钱买了一只怀表。从此,除了香烟,又多了一个友伴。寂寞时就掏将出来,看看指针无休止的跋行,或者贴近耳边,听听那亲切如叮咛般的滴答声……

9月30日早晨,由庶务科文书田总助次郎陪同着走进教室,说一声:“这是从中国来的学生!”新的学习生活就算开始了。

四号教室。第六课时。随着上课的铃声,进来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厚嘴唇,戴着眼镜,挟一叠大大小小的书放在讲台上。开始,他便用了缓慢而抑扬的声调自我介绍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排座位有几个人嗤嗤笑起来了。他接着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展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关于这门学问的著作,在强调解剖学作为医科基础学的重要性时,他模拟汉语的文言句法,照样用那般独特的腔调说:“解剖分脏之事,为初学者进入医学之门户,乃须臾不可分离者也……”于是,嗤嗤的笑声又从后面响了起来。

发笑的原来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因此熟知校内的掌故;课后,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关于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马虎了,有时竟会忘记打领结,冬天则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地,致使有一回在火车上被疑心是扒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藤野的名字便已不被正式地称为“严九郎”;在学生中间,流传着音近“权九郎”的叫法,或者叫“权先生”。“权”者,假也。有时候就干脆叫他“老权”。他们取笑他,却又怕他。正如名字严九郎一样,无论教学和办事,他都是少有的严格。首先,他打分就很严,一年级留级的大半是因为解剖学不及格。对于留级生和不够认真的学生尤其严厉,他屡次恶作剧似的提出问题,搞得他们十分窘迫。上课的时候,他会马上把门关闭,使迟到的学生再也进不来。

刚刚升作教授的藤野,显得那么自负。奇怪的是,眼前的这位中国学生,竟使他莫名其妙地敬重起来。或许,他小时候跟野坂先生学过汉文,对中国的先贤非常崇敬,随后也就把这种敬意推而广之地移到每个中国人的身上。他的目光那么敏锐,从周树人苍白的脸色和沉稳的举止中,早已觉察出了那内心的寂寞。他发现周树人听课非常吃力,便想:课上的笔记该也不会做得好的……

一个星期过后。

周末。藤野的助手叫走了周树人。

在研究室里,藤野正低头查抄着什么。听到进来的声音,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抬头问道: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吗?”

“可以抄一点。”

“拿给我看!”

墙壁四周放置着各种人骨,还有独立的头骨;中央是达摩式火炉,无声的,于冷肃中生着温暖。

周树人不晓得先生的用意,心里想:该不会是找什么岔子吧?但也无法,只好迟疑着把所抄的讲义交了出去。

才过了两天,讲义便发还了。先生说,此后每个星期,都要送给他看一回。周树人接过手里,连忙打开来看:讲义从头到尾,都已经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加以订正——呵,原来如此!他伸出指头,摩挲着红笔画过的地方,心里同时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

不久,藤野又把他叫到研究室里去,从他的笔记本上翻出一个图来,和蔼地指示说: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个位置了。自然,这么一移,的确比较好看了一点,但是你要明白: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怎样的形状就怎样画,我们根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改正过来了,以后,你要完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周树人口头答应着,心里却说:“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

但是,无论如何,藤野先生的特殊好感是无可怀疑的。他关心着中国学生的各个方面,从住宿、饮食、会话,直到笔记。笔记,尤其是重要的东西。此时的仙台医专,仍然没有教科书,参考书很难弄到,图书馆里的医学书籍和杂志,也不是轻易可以借阅的。学生要完整地掌握老师讲授的内容,必须倚赖笔记。在同学中间,就常常有求让和出售笔记的事情。因此,藤野在这方面给予一个闯入者的关照,引起日本学生的普遍嫉妒也是必然的。

对周树人个人来说,这种难得的关怀,反倒成了沉重的负担。在日本,不管是东京的樱花还是松岛的风景,都未曾构成春天的印象;惟有接触了藤野,才真正领受到异地的温暖。也许,在先生看来,自己该不仅仅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学生,而是整个的中国,整个的科学事业而寄予期望的深情的。要是这样,自己承受得起吗?每当翻看到笔记本中那血一般殷红的笔迹时,他都会立刻感到这种精神的重压。对于伟大无私的奉献,感激之情是何等浅薄!他甚至觉得,在学习中,哪怕产生任何一种停顿的意识都是不可原宥的。

一年级的主要课程,是由藤野和敷波两名教授担任的解剖学理论,每周八至九小时,占全部课时的三分之一;其他副科:组织学理论、化学、物理、德语、伦理学及体操等,占全课时的三分之二。除了伦理学和体操,其他各科都需要机械的记忆;特别是敷波教授,经常用拉丁文和德文讲骨骼名称,背记起来就更感困难了。人不是机器,可是从早上7时开始,就必须按照学校规定的课程进行运转,直到午后2时。阅读政治、哲学和文学书籍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几乎没有思索的机会,连早经动手的《世界史》和《物理新铨》的翻译工作也不得不终止下来。

探索者/岛国的热血与星光人间鲁迅(上)周树人开始感到,整个学校的体制都像是专意敌视自己似的。然而,当他意识到这种厌恶心理时,却不禁惶惑起来:为什么总是跟自己作对呢?这不正是对自己选定的理想道路的背叛吗?……

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同学们常常同军人混杂在一起,在东一番丁,尤其是艺妓街一带游逛。周树人没有这份心绪,只有借课间的闲暇,到医专的樱小路校门对面的一个叫“晚翠轩”的牛奶铺里去,一边喝牛奶,吃粗点心,一边看各种官报和报纸,算是最好的休息。如果说,这个憩园仍然通过报纸把他同现实结合起来的话,那么,另一个憩园就使他离得稍远一点,可以沐浴古风,沉浸于“社戏”的记忆和乡思的柔波里了。

原来在东一番丁的北口附近,有一个“森德座”大剧场。周树人是常常买了便宜的站座票,在这儿观看新派剧和传统的歌舞伎表演的。但不管在“晚翠轩”还是“森德座”,他都是只有影子为伴的。同学们朝他打招呼,他就点头,偶尔才递一个微笑;有时候,同学仿佛发现了他的颇自珍惜的寂寞,也便不加打破,只互相低语道:

“哦,周来了呀。”

人,总不堪寂寞。

周树人开始想念东京,想念东京不多的几位朋友,想念《浙江潮》。一个未曾忘怀于政治的人,一旦离开了一种关系,一种氛围,那是多么悲惨!记得途经一个驿站,就怕见“日暮里”三字,当时想起《离骚》里的“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的句子,不知怎的,竟生起一种被放逐的感觉。而今,心中的抑闷是愈加浓郁了,即使遇到仁爱的先生,难道就是可以言说的吗?周围都是日本同学,虽然时有来访,无奈总是格格不入;探访的殷勤,有时甚至会被他目为无聊浅薄而感憎厌。同胞是有的,就是第二高等学校里的施霖。他学的工兵火药,好像从来没有过沉潜于读书和思索的欲望,总是幻想着立刻创造出一个以血火涤荡世界的场面来。可以想见,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共同的语言,即使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到来,而且一直同住到现在。什么叫距离?当灵魂不相靠近,即使四周是密集的人群,也当如置身在一片荒寒的原野。

一天,周树人突然收到任克任从东京寄来的两本书:林纾与魏易合译的《黑奴吁天录》和手抄本《释天》。任克任经常为《浙江潮》撰稿,发表过《苦英雄逸史——普鲁士亚皇后路易设》和《俄国虚无党女杰沙勃罗克传》,同是终日忧思的人物。朋友的盛意使他感激。早在来仙台之前,他就一直搜求《吁天录》,一旦到手,便一口气读完了黑人老仆的悲惨一生。

掩卷时,楼下的人声已歇,不绝于耳的是飨蚊的飞鸣,和广濑川从窗外传来的哗哗的喧响……

这是一家离监狱不远的公寓——佐藤宅。从田中宅搬过来已经大半个月了,今夜,是特别的惹人愁思。莫非是一代奴隶的命运搅得他无法安静?把灯灭了,躺下来,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第二天起来很晚,他感到有点晕眩,便干脆不到学校去,往额间扎上条毛巾,盘膝坐下,给蒋抑之写起信来。

蒋抑之是一位结识不久的朋友,虽然出身商家,却很有头脑,而且慷慨仗义,大有古代侠士的遗风。记得来前,自己填写入学申请书和学业履历书,一时颇惶遽于“清国留学生周树人”这样几个字,被他看见了,立刻主动代章。其实,他又何尝没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呢?……

蘸了紫色墨水,树人援笔写道:拜启者:前尝由江户奉一书,想经察入。尔来索居仙台,又复匝月,形不吊影,弥觉无聊……二十天大雨,固然令人阴郁;而一朝放晴,又不免空虚而寂寥。

——好大的水呵!好深的天空!广濑川都快漫上崖岸了!他发呆似的望着格子窗:故乡不会有这样的雨,这样疯狂的雨,摧人心魄的雨。故乡的雨是霏霏的,温柔的,梦一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