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文人遭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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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渡衣冠欠王导

最近,在南京发现了秦桧墓。

奇怪的是,这座近九百年的深埋墓穴,并无盗挖痕迹,却无棺无骸,空空如也。对此咄咄怪事,考古专家认为,恐系秦桧的一座假墓。若如此,显然秦桧本人也好,与其一丘之貉的儿子秦也好,为了怕日后清算者开坟剖棺,剔骨鞭尸,因而故弄玄虚,制造出混淆视听的这个赝品,以瞒天过海。

这倒也说明卖国贼的做“贼”心虚,真是既无聊,又荒唐的行为艺术。

历朝历代,都有这类自以为聪明,其实笨伯的统治者,都热衷给自己盖堂皇的墓,树巍峨的碑,锡以光荣伟大英明正确的褒谥,以掩饰昏庸无道、误国害民的罪恶一生,企图逃脱死后的审判。其实,这是办不到的,无论贤主,明君,也无论杀人狂,废物蛋,历史自有公论,与墓,与碑,了不相干。

包括文学界的一些名公,连滚带爬地追逐生前的不朽,身后的功名。其实,深夜扪心,无妨遐想,后世的读者,会买您的这份账么?正如我们现在早把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甚至六十年代的显赫名家,统统扔到脑后一样。留得下来的,您不折腾,也会留下,留不下的,您再折腾,镜花水月,过眼浮云,大可不必那么累心费力的。

哄抬起来的虚名,将来,无非秦桧的墓,笑话而已。

秦桧两度为相,主政十九年,是一个仅次于宋高宗的掌权者。他的假墓,被挖掘出来,又一次将其嘴脸暴露于天下,成了中国历史上一个相当蹩脚的笑柄。因为这对愚父蠢子,当年琢磨出来的馊主意,其洋相,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应该说,当卖国贼,当汉奸,当假洋鬼子,而且还能当得出类拔萃,坏蛋坏出水来,绝非等闲之辈。就看看民国闻人汪精卫、周佛海、褚民谊、王揖唐,哪一位不是高智商?哪一位不是十八般武艺?以文化界为例,时至公元二十一世纪,为周作人嚣张其气焰者,为胡兰成涂抹以亮色者,仍鬼气拂拂,磷火幢幢,阴魂不散,余孽不绝。哪里像秦桧、秦父子如此傻不拉唧,如此低级趣味,以为搞这样一个假坟墓,就可以掩人耳目,实在是幼稚之至,浅薄之至。

由此,我认为,秦桧在中国奸臣行列中,前比不上蔡京、元载才智之高,后比不上严嵩、和权术之深,奸得很不高明,坏得极没能量。阮籍登广武曾经感叹过,“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反其意用之,也可以说:时无巨奸,遂使菜鸟出头。智商不高的秦桧,所以得逞,不过因为宋高宗赵构,比他更弱智而已。在中国,君庸臣贤,或君贤臣庸,老百姓的日子虽不好过,但不至于过不下去。而君昏臣奸,或臣歹君恶,这个政权也就离完蛋不远。明摆着在金国受过训练,派回南朝的一个奸细,一个谍工,赵构信之不疑,用之不舍,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上。大宋王朝还能有什么指望摆脱“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偏安局面?

就看秦桧如何消遣这个低能儿,便知道“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梦想,大宋臣民是休想看到的了。

绍兴八年十月,宰执入见,桧独留身,言:“臣僚畏首尾,多持两端,此不足于断大事。若陛下决欲讲和,乞愿与臣议,勿许群臣预。”帝曰:“朕独委卿。”桧曰:“臣亦恐未便,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又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帝意欲和甚坚,桧犹以为未也,曰:“臣恐别有未便,欲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帝曰:“然。”又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如初,知上意确不移,乃出文字乞决和议,勿许群臣预。(《宋史》)

从以上君臣交往的几个回合看,赵构的反应迟笨,近乎呆憨,秦桧的语言乏味,毫无机锋,倒也相当般配。可想而知这个卖国贼的水平,也就只能造一座假墓骗人而已。其实,既然为求得尸骨的安宁,为什么不学学三国时期的魏王,一口气造出七十二疑冢,让盗墓之徒,望而却步。虽然,智如曹孟德,也未必能操绝对胜算,假如统统给你挖开来呢?所以,前人有诗讽之曰:“挖尽坟头七十二,看你奸雄何处逃?”以此类推,秦桧这位笨伯,即使无人挖坟,沧桑变化,山川陵替,早早晚晚也得暴露于天日之下的呀!

不过,从秦桧的这份过虑,大约可知卖国这一行,在中国很不好干。这一点,中国不比外国,如法国之贝当,如挪威之吉斯林,时过境迁,也就拉倒。洋人秉持基督教对死者原谅的恕道行事,通常不咎既往,不再深究。而国人不讲这一套温柔敦厚,对于卖国贼,对于汉奸,对于假洋鬼子,对于那些恨自己鼻梁不高,瞳仁不绿,头发不黄,肤色不白,一味媚外求荣的候补卖国贼,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那份切齿之恨,那种打心眼里发出来的憎恶,那种“汉贼不两立”的大义凛然,从来是不含糊的,而且是绝不肯事过即了的。

这种没完没了的刁难,绝不宽贷的刻薄,是不大容易改变的。也许这个民族有很多弱点,如“一盘散沙”,如“东亚病夫”,甚至恶谥为“酱缸”,然而,中国人,尤其知识分子,对土地的感情,对民族的感情,在国破家亡,山河变色之际,其坚定执着的爱,其前仆后继的爱,是用洒鲜血、抛头颅的方式,是用不惜献出生命的方式,浓笔重墨,在历史上书写出来的。而这一切,又与数千年来,卖国贼、汉奸、假洋鬼子所制造的灾难,太多太重太悲太惨分不开,这才形成绝不“费厄泼赖”的民族性格。

秦桧(1090—1155),字会之,江宁人,所以他把假墓造在南京。

绍兴二十五年乙亥,冬十月丙申,在中国历史上,秦桧这个大概算是最大的卖国贼,终于死有余辜地结束了可耻的一生。现在弄不清楚,这座不知是他生前营造,还是死后构建的窀穸,究竟起到了多大的欺骗效果?事实上白费工夫,屁用不顶,他到底也未能逃脱被唾弃的命运。

中国人明白得很,挖坟只能出一时之气,不若铸铁为桧,跪于杭州西湖岳墓前,成为天下人鄙弃辱骂的对象,成为九百年来卖国可耻,爱国可敬的现场活教材。中国的奸臣多了去了,中国的卖国贼也多了去了,没有一个如秦桧这样现世出丑,这样狼狈万状。如此结果,其实比鞭尸燔骨更为糟糕,这是秦桧父子没想到的。

一般而言,断头台,一刀铡下,也就拉倒,头滚得多远,血流得多少,已无关紧要。可绑在耻辱柱上,公开示众,那才是永恒的惩罚。在中国,倘无这点正义的制约,良知的规范,道德的衡量,公众的审断,真不敢往下想,二十四史以后的历朝史书上,奸臣和卖国贼的数量,肯定会以N倍的速度增加。

这倒不是危言耸听,被秦桧以“莫须有”罪名陷害于风波亭的岳飞,不是有人质疑其非民族英雄,更非爱国主义者了吗!

秦桧死去的次年,公元1156年,中国文学史上最出色的女诗人李清照,也离开了人世。

这是一个奇特的巧合;一个卖国者和爱国者相继死去的巧合;一个其实不相干,然而又具有姻亲关系的两个历史人物,前后脚离开人世的巧合。在中国,好人不长久,王八活千年,整人者不死,被整者完蛋,这种遗憾,是经常的。而李清照能在穷困潦倒的寂寞中,看到秦桧死在她之前,然后再从容安详地闭上眼睛,结束一生。看来,很有点大快人心,哪怕好人只是比坏蛋多活一个钟头,有此结局,也应该说是人间正义的一次伸张。

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佚句》)

这是李清照咏哦了一辈子,期待了一辈子,始终未能完成,可又难以搁笔的诗,因为,这诗里有她一个梦。

公元317年(晋建兴五年)十二月,晋愍帝司马邺被刘聪杀于洛阳。同年三月,分封南京的琅琊王司马睿,在王导的辅佐下,即皇帝位,建立东晋,改元建武,是为元帝。大批中原人士,纷纷南渡,王导封为丞相,团结江南士族,抵御北虏侵略,朝野一致,尊为仲父,历仕三朝,官至太傅,使晋祚又得以延续百年。

宋室南渡,很类似东晋当年状态,建炎初,一度用主战派李纲为相,但赵构待之不如司马睿之对待王导,很快被罢,随后任用黄潜善、汪伯彦、秦桧等奸臣,所以诗人才发出“欠王导”的呼声。无论如何,弄得国将不国的奸臣秦桧,终于一命呜呼,再也不能祸国殃民,为乱中华,尽管已垂垂老矣的李清照,也忍不住为之拊掌称庆,浮一大白。

李清照(1084—1156?)卒年不见载籍,故而具体死亡日期和地点,湮没无闻。一个曾经美丽过,而且始终在文学史上留下美丽诗词的诗人,这种飘然而逝,杳然而去的形象,于落寞之中悄然淡去的身影,给人留下更多的遐思冥想。

但我相信,她是听到她的这位已被高宗封为益国公的贵戚的死讯,才无憾辞世的。

据王明清《挥尘录余话》,“后会之(秦桧)再入相,会之,仲山婿也。”王仲山,为神宗时宰相王硔的次子,而李清照之父李格非,为王硔的女婿。这样,李清照与秦桧的妻子王氏,应是姑表姊妹。同时代的文人庄绰在《鸡肋编》中,也有记载:“桧妻王氏与清照为中表”。

这两家,算是近亲,然而,近而不亲。

这位极其关心世事,关心朝政的女诗人,对这位身居相位的亲戚,是持一种不附骥,不高攀,不来往,不苟同的态度。斯其时也,诚如陆游在《跋傅给事帖》中所云:“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诩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无论在朝在野,无论为官为民,主和与主战,爱国与卖国,壁垒森严;忠良和奸佞,正义和邪恶,泾渭分明。因此,国难当前,李清照与这个卖国贼,不可能有共同语言。

陆游1125年生,他所述及的儿时记忆,与其前辈女诗人在靖康年间,亲见中原易手,北骑南侵的亡国惨剧,亲历举国播迁,颠沛流离的亡命生涯,那不堪回首的岁月,感受是不尽相似的。所以,这场民族灾难,在她的诗中反映出来,便是强烈的爱国情绪,奋激的战斗精神,和对统治者怯战主和的批判。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咏史》)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乌江》)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年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土。(《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

南游尚觉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佚句》)

李清照的一生,一个是诗词中的她,另一个就是与丈夫赵明诚的共同之好,积二十年之久的金石收藏中的她了。前一个她,是幸福的,有爱情,有春天,有阳光,更有鸟语花香;后一个她,是痛苦的,有挫折,有失败,有擦不干的泪水,更有看不到头的黑暗。快乐的岁月,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对她来讲,太短促了。在她四十三岁那年,烽火鸣镝,狼烟四起,胡骑南下,遍野而来,残酷的战争,迫使他们不得不过起浪迹天涯的逃亡生活。

靖康丙午岁,侯(即其夫赵明诚)守淄川,闻金人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有矣。(《金石录后序》)

中国知识分子那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尽管意识到最后那一无所有的结果,然而,面对这些辛苦收集的文化瑰宝,不保护到最后一刻,不敢轻言放弃,无论如何,也将竭尽全力保全,不使其失散湮没。现在,很难想象九百年前,一为书生,一为弱女的这对夫妇,将至少有两三个集装箱的文物,上千件的金石、图画、书籍、珍玩等物,如何由山东青州启程,一路晓行夜宿,餐风饮露,舟载车运,人驮马拉,辗转千里,运往江南的。

可他们的苦难之旅,有谁能来分担一些呢?无能的政府不管,无耻的官僚不管,投降主义者看你的笑话,认贼作父者下你的毒手,然而,这也阻挡不住他们,铁了心跟随着奉为正朔的流亡朝廷,往南逃奔。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独有的苦恋情结了,正是这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才有五千年来中国文化的辉煌吧?

到了靖康二年,也就是建炎元年,他们的全部积累,不但成为他们夫妇的负担,甚至成为她不幸一生的灾难。

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地,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再具舟载之。

次年(建炎二年),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存放在故土的遗物,悉被胡骑付之一炬,千辛万苦随身运来的,又不得不再次割爱。当这些穷半生之力,倾全部家产,费无数心血,已是他们生命一部分的金石藏品,无论多么珍惜,也只有忍痛抛弃,那真是难舍难分。当时,还要面临着丈夫赴任,只剩下她茕孑一人,远走他乡,孤灯残烛,凄凉驿路,“时犹有书两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独自照管着这一大摊子家当,她肩上所承担的分量,也实在是太重了。

而她更想不到的沉重打击,接踵而至,丈夫这一去,竟成死别。

(明诚)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灿灿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抱负,与身俱存亡,勿误。”

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素性急,奈何病?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六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

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至今读来,那段惆怅,那份追思,犹令人怦然心动。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的文人,为这个民族,为这块土地,可以有所作为,可以施展抱负的领域,其实是非常有限的。凡是有利可图,有名可沾,有福可享,有美可赏的所在,还未等你涉足,早就有手先伸过去了。而这双手,一定生在有权,有势,有威,有力量,有野心,有欲望,敢无耻的人身上。区区文人,何足挂齿?谁会把你的真诚愿望当回事?你一旦不知趣地也要参预,要介入,也许你未必想分一杯羹,只是尽一点心,效一点力,略尽绵薄,聊表热忱,那也会遭到明枪暗箭,文攻武卫,左抵右挡,雷池设防的。

然而,中国文人,无不以薪火相传为己任,无不以兴灭继绝为己责,总是要为弘扬文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庶不致辜负一生。李清照和她的丈夫赵明诚,节衣缩食,好古博雅,典当质押,搜罗金石,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大敌当前,危机四起,殚精竭虑,奔走跋涉,以求保全文物于万一,这在他人眼中,更是愚不可及的书呆子行为。到了最后,她的藏品,失散,丢弃,遗落,败损,加之被窃,被盗,强借,勒索,“何得之艰难失之易也”,“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爱惜如护头目”,连诗人自己也忍不住嘲笑自己,“何愚也邪!”

其实,她有所知,也有所不知,据《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金石录后序》中“颁金”一词的注释,建炎三年闰八月,御医王继先以黄金三百两向李清照家市古器,距赵明诚逝世才一月。而那个低能儿赵构有意“颁金”于明诚遗孀,求其文物,也曾插手此事。这两个人的后面,还隐藏着一张对她来说,不是十分陌生的面孔,那就是她的亲戚秦桧,他也许是更为可怕的黑手。

据毕沅《续资治通鉴》:“桧因结内侍及医师王继先希微旨,动静必具知之,日进珍宝、珠玉、书画、奇玩、羡余,帝宠眷无比。”因此,中国文人的最大不幸,就是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在这种豺狼当道的朝廷里,诗人所发出的“南渡衣冠欠王导”的呼声,不也是书读得太多的迂腐么?

不过,还好,她能活到那个造假墓的卖国贼终于死去。天道好还,斯言不虚,也就很为这位女诗人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