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的季节里,电教厅那些玻璃窗常给人带来错觉。它们宽敞明亮,合起来几乎构成整个一面墙。人们坐在教室里,假如透过它们向上望,会感觉阳光明媚,暖意盎然,似乎春天早早驾临。而要是站到窗前往下看,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冠便会进入视野。
差不多就在一年前,廖铮便站在前面的讲台上,给几百名师生介绍自己探险的经历。今天她换到下面,坐在靠窗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上,让阳光烘着自己。一年前,这座电教馆刚刚启用。北京大学校方邀请了一批名流,举办“科学文化讲座”,以示庆祝。身为自由撰稿人的廖铮就是其中一员。后来,因为吸引力不错,这个讲座便保留下来。每周一讲,坚持不缀,到现在已经快满一年了。现在,座位上除了本校师生,还有来自北京各大学的师生,以及慕名而来的新闻记者。来得较晚的听众没有座位,只好挤到后排墙跟站着。不在乎仪容的听众干脆就坐在窗台上。
白色的活动写字板上书写着本次讲座的题目——“消失的技术”。就像当初廖铮那个讲座“地球上的异星”那样,文字虽不深奥,但也无法一目了然。所以,它便给了听众足够的悬念和期待。时间到了。主讲人走上讲台。他是一个北方大汉。圆而扁的面孔,加上虽少却浓密的胡须,让廖铮联想起黑白历史照片上的李大钊。这位大汉叫谭松,三十多岁,一个历史学家。不过,他研究的历史不是帝王将相史,攻伐战守史,合纵连横史,而是科学之光慢慢升起,普照世间的历史,是以牛顿、布鲁诺、达尔文、卢森堡、爱因斯坦为主角的历史。直到今天,这个历史仍然没有进入大众的视野。所以,谭松和他的同事们准备坚持不懈地讲下去,讲下去……
他是一位科学技术史专家!
谭松已经主持过许多次科技史讲座了。只不过,论及讲座内容涉及的历史时代,今天这一讲比以前那些更早,早上许多。
等到大家坐定,谭松望着窗外,放开声音说道:“现在,外面气温为零下十二度。由于是大风天,大家呆在户外,皮肤感觉只会更冷。在北京这个地方,这并不是一年中最低的气温。并且,由于城市热岛效应逐年增加。这样的温度,已经不是大自然的真实温度了。”
谭松把视线移回室内。在这个过程中,视线在窗边停了片刻。那里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这个人他似乎很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这个停顿很短,听众都没有发觉。谭松接着讲下去。
“但是,三万年前,山顶洞人就生活在这个地区里。他们没有集中供暖,没有红外保暖内衣,没有‘早一粒、晚一粒’的感冒药,没有用砖石和钢筋水泥建造的住宅。如果你去参观了山顶洞人遗址展览馆,你会不会惊讶于他们的生存能力?”
那个女子双臂抱拢,一手托腮,很认真地听着。她是谁?以前见过吗?
谭松定了定神,从讲台下面拿出一块硬木块。那木块展示给大家的,不是由电锯锯成的规则形状。它粗糙得几乎不成形。树皮被硬生生撕开多处,像是全身张满狰狞的口。
“我们都是文明人,拥有科学技术,可以驾驶汽车和使用电脑。那么,在座的哪一位朋友,能够完成上万前年我们许多前辈都掌握的一项技能——钻木取火?”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讶、疑惑、期待、兴奋……是呀,稍微受过教育的现代人,都明白钻木取火的原理——生物能转化成动能,动能再转化成热能。但谁又真得会钻木取火呢?
“我试试。”一个好奇又不怕出丑的小伙子站起来,看到谭松点了头,便大步走上讲台。不过,他看了那木块几眼,气就泄了大半。“唔……这……用什么钻呢?”
“这里有工具。”谭松回答道。“那时候,人类只有石器、木器、骨器。钻木取火就用这几样工具。”
一边说,谭松一边从讲台抽屉里拿出一只小木棒、一块石片和一把木碳灰。这些东西摆在制作工艺细腻,造型时尚的讲台上,给人时光交错的不真实感。小伙子把它们挨个拿起来,看看,摆弄摆弄。木碳灰肯定是引火物。可这木棒,这石片作什么用呢?
最终,他也不知怎么下手,只好尴尬地笑笑,退了下去。
谭松又问了几遍,再没有人敢去尝试。这是他预料到的现场结果,只是他没想到,听众里其实有那么一个人,居然真的会钻木取火,但她决定不打扰谭松拟好的演讲剧本。
只见谭松拿起石片,正确名称应该为“石刀”,用它在大木块边缘剜开一个V字形缺口,将一些碳末放在里面。接着,又在V字形开口处不远凿了一个小洞,将那根树茎的细端支在小洞里。然后,他脱掉西装,弯下腰,运了一口气,猛地用两个手掌夹住树茎,不停地搓动起来。前面听众瞪大眼睛,后面听众更是纷纷站起来向前拥着。在大家的心目中,这是真正的奇迹哟!
谭松只钻了一会,身上便出了汗。这可是真正的体力活。必须不间断地用力,使树茎逐渐向下钻深。好在为了搞好这次讲座,谭松事先练习过几次。时间在一片期待和怀疑的目光中流逝,谭松坚持了足有十分钟,感觉树茎的热量足够了,就一边钻,一边轻轻吹气。
“着了,着了!有火星了!”前面的一个小伙子大声喊着。燃烧现象确实发生了,但没有火焰烧起来,只是炭灰发出了暗暗的红光。在散射的阳光下,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那个小伙子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递上去,谭松接过来,覆盖在炭灰上。炭灰没有足够的火焰引燃那张纸,但留下了一片焦糊的黑迹。小伙子把它高高举起,让全厅的人都能够看到。
在热烈的掌声中,谭松直起腰,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让呼吸均匀下来。“不行了……不行了……比起前辈……真差得远。要是在几万年前,指望我来引火,部落的人就都饿死了。”
大家开心地笑了。谭松揩干额头的汗,好半天才调匀呼吸,接着下面的讲演:“事实上,不要说钻木取火,就是怎么生蜂窝煤炉子,恐怕北京市里二十岁以下的朋友都不会了吧?我小时候上学,冬天要在教室里生煤球炉子。现在你再要我干这个活,恐怕得恢复恢复才行。而你们这代年轻人,从小就生活在双气环境下,煤气加暖气,我想,更不会有人掌握这门技术吧。”
感觉身上有些湿冷,谭松穿好西装,整个形象重新回到二十一世纪。忽然,他想起了那个女子是谁。呵呵,原来是她!一位没见过面的老朋友。不过,她和这次讲座无关。谭松暂时不去想她,继续讲道:
“我并不是要说,我们的生存能力不及古人。那些以鲁滨逊为代表的古人能够独自战天斗地,但他们如果活到今天,仍然会羡慕科学技术的进步。我只是想说明。社会的进步,是以许多古老技术被遗忘为代价的。华陀的麻沸散,现在只剩下个名称,没有人知道配方。与他同时代的印加人能够用古柯叶麻醉人体,然后作开颅手术,现在最棒的医生也不会使用粗笨的铜器去开颅。在古代,一个优秀的弓箭手十秒钟内可以连发六箭,硬弩可以射到百米之遥。这些技术令原始的火枪在几百年内无法与之竞争。然而今天,我们只能从体育比赛和文艺作品里看到神箭手了。今天的农村妇女仍然会下地种田,但她们基本上都不会用纺车纺线织布。十几年前,我参加过讲师团,到过边远农村,还看到当地一些农村妇女使用手磨,用它准备一家人的粮食。如今三十岁以下的农村妇女,恐怕不会有多少人还会使用手磨。”
一系列抚今追昔之后,谭松总结道:“当然,我们不需要再去继承那些技术。但文明的进步伴随着古老技术的死亡,却是科技史上恒久的真理。金字塔、水晶头骨、复活节岛石像……这许许多多古代文明之谜,背后都包含着‘技术死亡’这个答案在内。古人建造它们时运用的技术,到今天已经消亡了许多年、许多代。我们的惊叹与迷惑,其实应该送给时间这位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