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二日,深夜。
加拿大第二大城市多伦多,被百年不遇的猝然而至的暴风雪震慑住了,不是骚乱,而是沉寂。仿佛整个世界又回到了混沌之中,狂风把前天落的一英尺厚的积雪重又吹动起来,与天空中的落雪搅在一起,疯狂地歇斯底里地飞舞,无情地蹂躏着大地。
多伦多东郊官办的老人免费医院的木板房,发出吱吱嘎嘎的碎裂声。它和这个城市的二百六十万居民一起在暴风雪的摇滚乐中狂抖。
他躺在铺着厚毛毡罩着白床单的病床上,静听着室外暴风雪的吼声。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气,在室内弥漫开来,袭入他的肌骨。他看到什么了?一个人身骷髅披着黑色斗篷,左手执着类似草原上刈草用的那种钩刀,站在他的床前,伸出白骨如爪的右手,似要抚摸他的额顶!
他用一只瞪得奇大的眼睛惶悚地盯视着它,仿佛室内森森的冷气是从这个疹人的骷髅中喷吐出来。
他清醒地意识到死神已经来临。
他想到了延安,有一年延安的风雪也是这样大。是哪一年?已记不清了。他离开延安已经三十九年零八个月了,凡是见过他的人,恐怕没有一个能认出这个临近死亡的人就是张国焘。
严重的中风使他的脸歪扭得厉害,左边的嘴角眼角吊上去,左眼微眯,右眼奇大,像两个不同的脸拼在一起。原来丰腴的手上青筋毕露;白皙的脸上布满深茶色的斑块,那是岁月洒落尘埃;富有光泽的浓密的黑发一丝不存,稀拉拉的几缕长长的灰发,正像河西走廊戈壁滩上被风霜摧折的几棵茅草。
暴风雪愈来愈残忍地冲撞着饱经风霜的病房,张国焘仿佛觉得病床的摇晃,这使他想起两年前,还没有中风瘫痪时,和他夫人杨子烈,坐在安大略湖游船上被狂风吹走时的情景。那是一次难忘的历险,差一点葬身鱼腹。
他又感到了即将沉船的那种恐惧。室外的风雪高嚎低吟,像为他即将离去的灵魂唱一曲粗砺的挽歌。
壁炉里的火焰渐渐熄灭下去,室内变得暗淡了,一盏十五度光的壁灯,成了室内唯一的光源。
死神的黑影消逝了,对面墙上,米开朗基罗的《哀悼基督》在冥冥中隐现出来。
这幅画,张国焘已经望过千百遍了,自从一九六八年六月十日由章力生为之施洗皈依基督之后,他就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耶和华。
但是,他的灵魂并没有得救,在怨天尤人的回忆与悔悟中,反而越来越沉重了,在他的参悟中:人生是一个难渡的苦海。
张国焘看到基督斜躺在圣母的双膝上,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圣母低头凝望着死去的儿子,脸上布满神圣的忧伤,像凝望着人世间的苦难。
“基督是无罪的,他是至诚至善的化身,是为人间的罪行而受苦……”张国焘斜吊的嘴角抽搐着,发出只有上帝才能听清的喃喃声。
他已经活了八十二岁了,皈依基督的虔诚,无法改变生活的烙铁打在他灵魂上的烙印。
自从他瘫痪之后,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面对着受苦的基督和忧伤的圣母,他无时不在思考。
正视内心的隐秘,是需要勇气的。但这些作恶给他带来的不是忏悔而是满足。他对于行恶,认为是一种报复,是一种收获,是一笔讨还的债务,是曹孟德“宁要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的强者意识,是一种合理的竞争。不然,不是太冤枉太委屈自己了吗?不然,不是太吃亏太让人丧气了吗?无私,对于张国焘来说,这是一句漂亮的空话,只有傻瓜才相信这是真的!
张国焘的一生回想,产生了种种纠缠不清的意念,丛生出百端不平的感慨,纽结成不可名状的委屈和怨恨,一种无法排遣的激动凝聚成一种烦躁的寻衅的恶念。如果他能够起床,他将从壁炉的余火里抽出一块燃烧的木柴,把整个医院、整个多伦多,乃至整个地球一齐化为灰烬!
“是谁决定了我的命运?是谁使我流落异乡?是谁使我中风不起?是谁葬送了我?”
圣母像清晰起来,脚踏洁白的云朵从天而降。张国焘听到了来自天空的庄严的震撼心灵的声音,这是他在受洗时听到的声音:
“你要记住圣子的苦难,为了你们在人世间的罪恶,为了你们的苦难,为了你们的堕落的灵魂得救,他牺牲了!
“但是,自私的世人啊!你们却只想着自己的苦难,只想到自己的委屈,你们想过你给别人造成的伤害吗?你想到别人的苦难不比你们更深重吗?你们想到那让儿子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父圣母的悲痛吗?比起圣父从天堂的神座上俯视着耶路撒冷城外的加尔佛莱那鲜血淋淋的十字架时的悲痛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国焘听着天国纶音,世上之人,哪个没有痛苦?就是连圣父圣母也在所难免,我的那点痛苦又算得什么呢?
张国焘突然热泪盈眶,他的委屈、愤慨情绪一扫而光,变成了虔诚的忏悔。
“主啊,我是有罪的!”
“只要知道自己罪恶而且诚心忏悔赎罪的人,才能升上天堂!”
“我已经没有时间赎罪了,我能以我的善行抵销罪恶吗?”
“像你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把你一生放在良心的天平亡衡量善恶功罪,你自己能得出什么结论来吗?”
“很难,什么是历史?有人说过:历史是胜利者的宣传。我冤杀过很多人,可别人也冤枉过我,……但人类的天性永存,即使我在作恶时,良心也不曾泯灭。”
张国焘在临终前,渴望净化自己的灵魂,以便升上天堂。是不是他的灵魂反被这种渴望所污染呢?这是一种二律背反,为了升天堂而行善,这种善行是不是为升天堂预付定钱呢?
死亡,有一种净化灵魂的神力,许多心灵的秘密,往往在弥留之际坦露出来。
张国焘的泪水打湿了枕头。
他身上袭来一阵寒颤。
“护士小姐!护士小姐!”
他竭力喊叫,发出的却是微弱的喃喃声。
“我将冻死!”他思忖着,“这是多么奇特的死法!”
妻子不在身边,儿子不在身边,护士也不在身边,只有墙壁上的悲哀的圣母……
壁炉里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屋子里一片昏黑。他只穿着一件蓝条子的亚麻布睡衣,全身已经僵了,灰败不堪的脸,在昏暗中浮现出一片苍凉的光。那只可怕的含泪的眼睛合上了,像沉入了永恒的无梦的长眠。
生命,并不轻易地离他而去。
他想起了他认识的人,想到那些人的死,他反而庆幸起来,他不比那些人好,也不比那些人坏!
他心境奇迹般地变得异常平静超然,仿佛大彻大悟之后,一切功过是非全然不再为念了。
终于,他看到病室里的那盏昏暗的灯摇晃了一下,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