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旅行记里是这样说的:‘每走一步就有一个发现……’可是我们自己,近在眼前,却对楼兰一无所知,我们能不惭愧?”
“问题是有无必要,”于家林说,“我本来既无兴趣,也无信心,……现在听你一说,兴趣倒是有了,……我不信能找到这个地方,说不定白跑一趟,弄不好把命搭上……”
“这说明你的无知!”万中元用了个伤人自尊心的激烈的词,的确,到公元三世纪后,就‘史不记楼兰,传不立鄯善’,这个显赫一时的王国竟然销声匿迹了……这正是它的神秘之处,也正是它的价值所在。
“是的,是很艰难,我国的考古学家黄文弼教授曾于一九三○年和一九三四年两次到达了罗布泊地区,可是,没有找到楼兰,空手而返,功亏一篑。
“他没有找到,不等于我们找不到,相反,由于他找不到,才更显出我们找到后的价值。一九○○年,斯文赫定写了一个古楼兰王国的考查报告,使他名扬四海。其实他是贪天之功,那是我国的维吾尔族的一个名叫爱尔迪克的向导发现的,是个很偶然的机会……”
“偶然的机会?”
“是的,简直歪打正着。斯文赫定走到沙漠上,渴得要死,遇到几棵柽柳,认定树下有水,可是忘了带镐头,就派爱尔迪克回宿营地去取。由于狂风骤起,爱尔迪克走迷了路,结果瞎猫碰上死老鼠,见到了一座古城废墟。”
“好玄!”于家林叹道,“如果不是忘了带镐头,他们就跟楼兰失之交臂,也像黄文弼教授一样,无功而返了。”
“不只忘了带镐头,而且还得迷了路,……这的确有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这就是生活中的偶然性,”于家林说,“我们三个人碰在一起,不也是偶然性吗?一个考古迷,一个革命者,一个盗马贼,三个人坐在一块说楼兰,就是写到书里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就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平淡无奇的生活是平庸的生活,喜欢平淡无奇生活的人,是平庸的人。……我现在就是动员你们两位跟我一道去创造奇迹。……我这是指给你们两人最好的前程。……你们想想吧,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什么出路呢?”
于家林和田世荣尽皆默然,的确,他们不去楼兰,下一步怎么办呢?
田世荣除了当土匪外别无出路。
于家林呢?不见得有比田世荣有更好前程。他有文化,是个革命者,这恰恰给他增加了危难。他还能回到革命队伍里吗?两次被俘如何交待?能不能回到革命队伍里都很难说,他不是本地人,他的生存能力比田世荣差远了,田世荣能当个“合格”的土匪,他连当土匪的资格都不够……
万中元的确打中了他们的要害,然后继续发动进攻,决心征服他们:
“你说为革命而献身,我说为科学而献身!我看,没有一种比为人类文明而献身更高尚的了!
“为了考查历史之谜我是不怕死的,有许多探险家为了探查世界之谜也是不怕死的,你看外国有许多自费的登山家、旅行家,他们为了什么?他们为了探测人生之秘,探测大自然之秘,宁肯倾家荡产,宁肯死于外乡,……你读过中国的徐霞客游记吗?”
“当然读过!”
“你记得他的日记是怎么写的吗?”
“不记得!”
“他生平好读奇书,‘囊无余钱,亦解衣市之’,宁愿不穿衣服也要买,当然是奇书。”
“这不是有点疯傻了吗?”田世荣说。
“傻的还在后边呢!他看了很多书,互相矛盾,以讹传讹,‘山川面目,多为图经志籍所蒙’,他要亲自去看看,写一部真正的书。他的旅行是‘不记年,不计程,旅泊岩栖,游行无碍……无险不披,能霜露下宿,能忍数日饥,能逢食即饱,……他对他儿子怎么说?‘你们只当我死了,不用拿家务事来烦扰我。’当他在湘江遇盗,被抢得精光时,别人劝他回家,他怎么说?‘我带一把锄头走,何处不可埋我的尸骨呢?’他登山一定要到最高峰,他钻洞一定要钻人最深处,他研究河一定要追溯到源头,途中有多少艰险是从来不加考虑的!”
“的确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这种精神很可贵。”于家林赞叹地说。
“他在游嵩山时,人家告诉他上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大道,一条是险峻的小道,他毫不含乎地选择小道。在南宁,为了寻找犀牛洞,曾经三误三返。有时他探索岩洞的内部构造,往往脱光了衣服爬进去,全身湿透,弄得像泥猴。辛苦了一天,晚上就睡在人家的牛棚旁、猪圈边……”
“那可是太苦了,谁受得了?”田世荣摇摇头。
“可是他的日记里是这样写的:‘虽食无盐,卧草,甚乐也。’……那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
“真不容易。”
“所以他才天下闻名,后人对他推崇备至,称他的游记是‘世界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古今游记第一。”’
“这是称赞他的精神吧?”于家林是看过徐霞客的游记的,但并不觉得像万中元说的那样奇特。
“不!绝不!”万中元竟然愤慨起来,好像于家林亵渎了他心目中的英雄,“他不止把山川之伟美自然的景观人间的瑰奇贡献给你,而且很有科学价值,在地理学发展史上,做出了超越前人的贡献。
“首先是在地理地貌方面,他对石灰岩地貌的考察与研究,不但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上来说也是最早的。欧洲人最早研究石灰岩地貌的是爱士培尔,在1774年。徐霞客生于明代万历十四年(1586年),死于崇祯十四年(1641年),他比徐霞客晚一百三十多年。
“在水文方面也是独特的,他经过实地考察,打破了传统的岷山导江的说法,而肯定了金沙江是长江的上源。其他在气象、植物、动物方面都有独特的发现。
“徐霞客从二十二岁出游太湖到逝世,前后有三十多年,北至盘山,南至崇善,东至东海,西至腾冲。有人问他,三十多年的游历是不是倦了?他说:‘未也,吾于皇舆所及,且未悉其涯埃,’也就是没有找到源头;‘西粤、滇南尚有待焉,’也就是还没有去;‘即峨眉一行,以奢酋发难,草草至秦陇而回,非我志也,’由于兵慌马乱而没有再向西走,非常遗憾;‘自此当一问阆风昆仑诸遐方也。’如果他活得长一些,他还要登昆仑,以至到更远的地方!可惜他那个时代还没有火车飞机,……若是步行踏遍千山万水,不活三千年是不行的!……潘次耕序《徐霞客游记》是这样说的:‘途穷不忧,行误不悔,瞑则寝树石之间,饥则啖草木之实,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不计程期,不求伴侣,以性灵游,以躯命游,亘古以来,一人而已。”’
“他的确是一位热爱大自然的人!”于家林赞叹说。
“他是一个真正的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万中元觉得于家林又把徐霞客看低了,“我们都缺少他这种追求真实不畏险阻的科学精神,他留给人们的财富是无价的!他是个伟大的人……”
“当然,当然。”
“外国人是怎样评价斯文赫定的?称他为与死为侣勇敢无双的探险家。”
万中元又回到了考察古楼兰上:
“史书记载,汉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冬,遣赵破奴击虏楼兰王,复败车师,亭障白酒泉列至玉门。
“楼兰国破家亡,国土不会亡,城市不会亡,国民不会死绝,那么楼兰是什么原因消失了呢?怎么会荡然无存了呢?
“我想找出楼兰国和贵霜帝国的源渊,我相信,在古楼兰的遗址中,能找到贵霜钱币。如果找到它,我们就有足够的经费去探古代的大月氏了!……我们就是当代的马可·波罗了。
“你们也许听说过马可·波罗吧?”
田世荣摇头。
于家林也只是听说过。
“他是意大利旅行家,威尼斯人。他在中国一转悠就是二十年,那简直是徐霞客第二。当然,他给忽必烈做了十七年的官,条件比徐霞客好。他所到之处,对山川地理风俗民情作了大量考察。
“他回国后,在威尼斯与热那亚的战争中当了俘虏,……就像咱们先当马家军后当盗马帮的俘虏一样……”
“盗马帮是救你们……”田世荣抗议着,但不认真。
“反正是一样……”万中元笑笑,“他当了俘虏坐了监牢,这也许是好事。他在狱中向难友口述东方见闻,就像我在向你们口述楼兰国一样。他的难友鲁思梯奇笔录成书,名叫《东方见闻录》,盛赞中国的地大物博文教昌明,还讲了日本和南洋的风土人情,给欧洲的知识界、商业界、航海界,打开了一扇天窗,使他们面前展现出一片新的天地。这本书一下子成了惊世之作,传世之作。”
“可惜没有看过!”
“我看过!”
“真像你说的那样好?”
“怎么说呢?”万中元带着一种向往的神情说,“我总觉得我将来写一本《万中元西行记》会比它更好!”
“不会是吹牛吧?”
“不!我们现在的条件比他好!他只是凭记忆、口述,更主要的他是外国人,隔靴搔痒,我们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他要花很大力气去了解。许多事情,他只感觉到它,却不能理解它……”
“他对中国那么喜欢,为什么还要走呢?”
“那是奉命出去的,当时伊尔汗国派使官向元室求婚,马可·波罗奉命护送公主出嫁,走海路,经过马来西亚、印度到波斯。若是有个地图,我就能指给你们看!……”万中元热切得令人感动,说着说着,他折了根木棒在地上划。
“好啦,再划也看不清楚,你总算说服了我,”于家林说,“咱们就当一个现代的马可·波罗吧!……田兄,你呢?”
“我是无家可归之人,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