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珍首先醒过来了,睁眼看着黑漆漆的石壁,一时间想不出这是睡在哪里。她的左首,微微透进一丝光亮,她的半身,还压着一个热烘烘的血肉之躯……
她带着梦中惊醒的诧异,猛然坐起。她完全清醒过来了,恢复了时空概念,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鄂豫皖金刚台下有一间农户放耕具的仓房。那里面关押着一个还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那就是六年前的杜丽珍。
夜雨,消散了一九三一年八月秋老虎的燠热,关押杜丽珍的牢房却闷得怕人,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衫,也被汗水湿透了。
这是一家农户仓房,后墙上只有一个能爬进猫的小窗,供给室内一缕光线。
杜丽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被当作AB团抓起来。前几天,还给一个伤员输了血,她说,她的血是O型的,是个万能输血者,她愿意为任何伤员输血。战士们英勇杀敌,奉献出生命,她为战士献出几百CC血不是完全应该的吗?
革命战士在前线作战,受了伤,不死也残,最少是落下伤疤,忍受创痛,而她输血,既无多大痛苦,又不落伤疤。青年人的血旺,几天又恢复了,更何况医院还给她一斤肉一斤蛋的营养补助哩。杜丽珍是诚心诚意的,完全自愿的。自从她参加革命以来,时常受到表扬。护士长不是要她好好干,创造医疗战线上的英雄模范的吗?
怎么忽然成了反革命了?她问心无愧,吃睡也很坦然,她完全相信党组织,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绝不会冤枉她。据说,医院的肃反是由军部来的江特派员负责。
杜丽珍对江特派员的印象很好。特派员到医院里来的第三天,就找她谈话。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特派员来谈话。”特派员只要找谁,那人离反革命也就不远了。
杜丽珍不怕,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纯洁得像一滴清泉水,连一个歪心眼都不会有,怎么能跟反革命有牵连呢?她很坦然地迎接着江特派员的审查。
特派员找她谈话是很奇特的。她记起了当时所有的细节:就在那间仓房改造的牢房里,特派员坐在唯一的一张竹床上,自己则坐在一个木墩上。
“丽珍同志,医院政委向我介绍了你的情况,我是很喜欢你的,如果你不是十七而是十八,你就是共产党员了!”
“我的虚岁是十八,属鼠的,……”
“可不,实足年龄是十七。”江子文用手掐算着,“我是属蛇的,一九一七年生,比你大七岁。你可知道,蛇可是要吃老鼠的哩!”
显然,特派员是开一个善意的玩笑。一向严肃的江特派员是以嘻笑颜开的面容出现在杜丽珍面前的,给她一种温厚亲切和关怀之感。亲近中含有明显的亲昵成分,使她很不舒服。
“你能向我说说你的经历吗?”不是命令,而像请求。
“我的命是很苦的。我十二岁上死了妈妈。爸爸是石匠,天天在山里开石头,给富贵人家盖宅院。我一个女孩子在家,爸爸不放心,就带我到地主家给他们帮工。地主家有个少爷,叫魏洪生,也是比我大七岁。他见我很苦,就要我给他当丫头,给他泡茶、端饭、打扫书房。
“他说我很伶俐,就教我读书识字,陪他念书。……我的文化,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习的。”
“这是存心不良,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江子文神态冷峻,似乎发现杜丽珍身上有了什么缺陷。
“不,他一直对我很好,简直是把我当小妹妹看待……”她不明白江子文说的“存心不良”的含义。“我和爸爸在他家待了整整两年,他们的一个大宅院盖好之后,我们就离开了。”杜丽珍虽然天真烂漫,却也看出特派员的警惕和不快的表情,她把地主少爷对她的帮助和温情省略了。
“回到家后,爸爸把守寡的姨妈娶了来,继母是妈妈的亲妹妹,还带了个比我小两岁的表妹来。按说,我应该是幸福的。我的后娘是亲姨妈啊!可是,我的灾难却从这里开始了……”
江子文极有兴味地听着杜丽珍的叙述。
杜丽珍的表妹是个好吃懒做而又嫉忌心极强的姑娘。她嫉妒杜丽珍比她聪明,比她好看,比她有文化,比她受人喜爱,这种嫉妒变成了仇恨,仇恨变成了残忍。
杜丽珍的继母把家里的一切脏活累活全压在她身上,连继母和妹妹的洗脚水都叫她倒,她却像巉岩上的野花那样,风雨吹打摧残,更喷芳吐艳,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继母虽然在丈夫面前历数女儿的劣迹,村民们却给予无限同情,对继母多有责难。继母因此更加恨之入骨。
有一年的夏天,杜丽珍进山砍柴,继母挑唆流氓到山野里去奸污她。她呼救,她挣扎,她拼命抵抗,并且用柴刀砍伤了那流氓,保住了自己的清白,她那破旧的衣衫却被流氓扯碎了。
杜丽珍被奸污的谣言,立即传开,添枝加叶,越传越真,越传越像。她的继母说“鸡蛋有缝苍蝇叮”,是她去勾引流氓的。
打击接踵而至。继母借口她败坏了门风,连妹妹也受到牵连,逼丈夫快些把她嫁出去。社会的偏见和风俗使本村本乡倾慕她的人不敢来说亲,只好嫁到五十里外的山村去。当她发现嫁给一个呆子时,她悲愤极了。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她把新房的陈设打了个粉碎,跑到了红军医院当了女护士。
在半年前,医院里来了一个受伤的团长,原来就是魏洪生。
当他们两人在病房相遇时,那种惊喜是难以言喻的。魏洪生原来就是那家地主的少爷啊!
她的惊愕不在于奇迹般的相逢,而在于这个地主少爷怎么会参加革命。
伤员和护士谈话的机会是很多的。魏洪生是那样生动地给她上了一堂真正的共产主义的课。他像彭湃一样,参加革命是为理想不是为私利。
杜丽珍从魏洪生身上看到了人的伟大与无私。
当她向魏洪生哭诉她的经历的时候,她猛然扑进魏洪生的怀里,她要魏洪生相信她的清白,尽管传言她被奸污,尽管形式上是结过婚的人,她仍然是处女!
魏洪生表示深深地爱她,而且在条件许可之后,他们将成为终身伴侣。
听着杜丽珍的叙述,江子文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就像得到一块无价宝石之后,忽然发现有裂纹。
杜丽珍的美貌、天真与诚实,仍然深深地吸引着他。
“你跟魏洪生没有进一步的关系?”
“你是指……”
杜丽珍不理解江子文说的进一步的关系是什么。
“就是说……那个,……就像今年春天医院里发生的……一样。”
杜丽珍明白了,江子文指的是男女间的肉体关系。
“不!不!这怎么可能呢?”杜丽珍脸胀得血红,急忙否认着,“他很尊重我……”
“那就好,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你们之间有感情总是真的吧?”
“是的,很深的感情。”
“杜丽珍同志,你知道我对你的印象是很好的。可是,魏洪生把你牵连了。”
“我不明白……”
“魏洪生是反革命分子。”
“这绝不可能!”杜丽珍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他是怎么样作战受伤的。”
“那是假象!”
“这种假能做得出来吗?”
“怎么不能?他为了地主利益什么干不出来?他是奉国民党之命打进红军里来的特务、奸细,是AB团的骨干分子!”
“他怎么把地方的民团拉过来变成红军又去打敌人呢?”
“这些你不懂,我给你看一封敌人送给他的信。”
这是一份原信的抄件:
继慎吾兄无恙:
前由钟俊同志奉书吾兄,幸荷察纳,钦佩无极!比得钟同志返命,即为详呈校座,奉此照办。……
杜丽珍看不懂,她不知道信中提到的继慎和钟俊是什么人。更不知道这信跟魏洪生有什么关系。
“你读完,然后我给你解释!”江子文固执地指着信。
杜丽珍继续往下读:
匍匐来归之子,父母唯有涕泪加怜,或竟自伤其顾之不周耳,宁忍加责难于其子哉!
苍苍者天,于孝行役。分无再见,乃复来归。虽犹千里,心实欢喜。只所须名义防地俟钟俊同志赴赣请示校座自当照给。校座返京百务待决,故一时未能缕缕呈耳,愿吾兄之勿虑也。西望停云,我心劳结,诸希自珍,此候宠命。并颂戎安!
弟曾扩情再拜
九月十九日
杜丽珍看完,如坠五里雾中,不知所云。因此,她对魏洪生的安全抱有极大希望。信中,哪里有关魏洪生的一个字呢?没有。
“你知道继慎是谁吗?”
“不知道。”
“继慎就是许继慎,他是国民党黄埔军官学校的第一期学生。他跟国民党的特务曾扩情是同学。信里说的校座,就是蒋介石。黄浦生们都称蒋介石为校长,自称是学生。都是蒋家门徒。
“信里说的钟俊,就是他们来往勾结的信使,信的内容很清楚,他们是经常书信往来的!……”
“那跟魏团长有什么关系呢?”
“许继慎曾经担任红一军的军长,后来改编成红四军时,党中央派邝继勋来代替他。他降为十一师师长,显然,党中央不信任他。后来,又调他到十二师。为什么?因为他搞宗派,培养个人势力。为什么还要他当师长呢?那是因为他和敌人勾结还没有暴露。显然,他是隐藏在我们内部的反革命分子。他为了组织部队举行兵变,就把魏洪生调到师部当参谋主任,他一九二七年春天,到武汉黄埔分校学习,肯定跟国民党军官暗中有勾结。”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杜丽珍完全弄不清这些复杂的人事关系。
“魏洪生已经承认他在部队里发展AB团,他说,你也是他发展的对象……”
“天啊!”
杜丽珍不由地惊叫了一声。她相信江子文完全弄错了。魏洪生除了勉励她好好学文化积极工作外,实在没有谈别的。连AB团两个字也是最近才听说的。
她相信魏洪生的感情,相信他正派,相信他是正人君子。
“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你以为他对你是真诚的吗?他告诉你他曾是结过婚的人吗?他为什么那么亲近你?就是为了发展反革命组织!”
“这不可能!”杜丽珍眼前一阵阵发黑,悲伤地咬着拳头,泪水扑簌簌地向下流。她当然极力否认,这个打击的确太大了。命运对她太不公道了,在三天之前,她还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呢。
无论如何,她不相信魏洪生骗了她。如果是骗她,他为什么那样爱惜她而不占有她呢?
“你应该识破他的假面目,你应该揭发他发展你参加AB团组织。”
“这是绝对没有的事!”
“你只要揭发他,就没有你的事了。我是爱护你的。”
“可是,你叫我揭发什么呢?”
“AB团啊!你知道,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不能诬陷好人!”
“丽珍,你怎么这样糊涂呢?”江子文由于过分关切而显得急躁了,“首先,魏洪生绝不是好人,其次,你是为了自救。只要写个材料就没有事了。”
“不!”
“丽珍,你不要叫我失望。请你相信,我是一心向着你的!”江子文说得很有感情色彩,两眼直勾勾地盯视着杜丽珍。
这使杜丽珍非常奇怪,但她不敢怀疑特派员会对她有什么不良居心。
“相信我,我是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你想想吧。”
江子文好像向情人告别似地望了“犯人”一眼,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他走出去的时候,懊丧极了,忘了给岗哨还礼。这是他当特派员后的第一次败仗,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