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一个四十多人的小分队,沿着石窝山与牛毛山的峡谷向东偏北方向潜行。
他们沿着峡谷走了一夜,在凌晨时分,到达了峡谷的出口。
这个出口是喇叭形,走出去,就是一片开阔的乱石滩。这是一条干涸的河床,峡谷两边跟梨园口一样,都是光秃的石山。如果敌人站在山头瞭望,这支四十人的队伍就很容易被他们发现。
穿过近二百米的开阔地,就到达对面的一条横断山,这座山的褶皱里丛生着灌木林,便于白天隐蔽。
天已微明,他们忽然发现在峡谷两边的山顶上,都有敌人的哨兵。只要晨光将峡口的暗影推开,这支部队就暴露无遗了。
四十人的队伍越过沙滩,肯定会被发现,可是,停在峡口,就更危险。峡口中堆满大如房屋小如斗瓮的巨石,在这种天然的防御工事里,可以坚持一天,可以保证敌人的骑兵冲不进峡口。可是,这支部队的任务却不是战斗,而是护送总部首长返回陕北。
最后决定,冒险也要冲到对面有树林的山中。
一出峡口,山头上的敌人就发觉了,边喊叫边开枪。
小分队也不还击,拼命向对面山岭奔跑,有人被打中了,躺在河滩上,也无暇救护。
有一队骑兵,沿着河谷从北面冲来拦截,所幸的是小分队已经接近了山根。
留下一个班拼死抵住敌人,掩护总部首长进了树林。
幸好,敌人只是一个巡逻小分队,指挥官是个虽然蛮勇却不是有头脑的家伙,他把这支小分队当成一般的溃散的突围者,没有穷追。
这支小分队的脱险,谁都知道是暂时的。因为向东,是敌人重点防守的地区,遍地都是敌人,并不仅仅是几道封锁线。
武装保护是保护不住的,唯一的办法是缩小目标。总部首长决定只带两个警卫人员,还有江子文和护士长杜丽珍随行。警卫部队留下就地游击,跟右支队的突围者接取联系。
他们隐蔽的这座山叫松毛岭,翻过去,就是黑河河谷,未来的行程越来越危险。
下午,敌人开始搜山。
这支小分队虽然有几片树林掩护,仍然被敌人发现了,被迫战斗,边打边跑,很快被敌冲散了。
总部首长,两个警卫和江子文、杜丽珍一行六人,在小分队的掩护下,翻过了松毛岭,在山洼里的一丛灌木林中休息,吃了点干粮,决定天黑之后过黑河滩。大家都默默地坐着,茫然若失。互相间都没有话说。既用不着互相安慰,也用不着互相鼓励。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天空布满乌云,西部山区枪声起伏,河对岸仍是光溜溜的黑石山,只是在山根部有些杂草、灌木,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夜幕徐徐降落,夜风越来越紧,一声一声嘶啸着,凄烈无情。这对突围者来说,未必就是坏事。
“咱们走吧!”陈昌浩先站起来,“当心扭了脚!”
人们都从灌木丛中站起。再下几个陡坎,就是河滩。
“快看!”一个警卫员低叫了一声。
只见对面山上,升起了几处火苗,这是敌人的篝火。艳红色的火苗,在风中抖动着,像融化的沸腾的铜水,上面是紫黑色的天穹。
一处,两处,三处……有十几处或远或近的篝火,散布在山顶上和山口处,很像罗网上的浮标。
幽幽暗夜,墨黑的山峰,篝火闪闪,把山岩映成宝石般的墨绿,跳射着异彩。篝火旁人影憧憧,晃来晃去,像一群在火上烤食人肉的恶鬼。偶尔有战马的嘶鸣,和一两声喊叫。这是奇异的梦幻般的境界,给人以意想不到的恐怖气氛。
“别管它!走吧!”总指挥说。
警卫员第一个慢慢地走下坡坎,碎石子“哗哗”地向下滚动,仿佛这响声能传到对面山顶的篝火旁边。
随后是总部的两位首长。另一名警卫员紧跟在身后,再后是杜丽珍,她挎着红十字药包,江子文殿后。
他们先把一只脚伸下去,踏实,而后再拔后脚,斜着身子横着脚,一步一探地向下滑,石子不断地“哗哗啦啦”地滚落。
“当心!”
“慢点!”
人人都嘟念着,有时互相搀扶一下,不知是提醒别人还是警告自己。
“拉开距离!”陈昌浩轻声向后传。
这种安排,很难说是出于什么心理,是不是更安全些?是怕聚在一起目标太大?还是想在敌人闻到动静突然扫来一排子弹时会减少伤亡?抑或是一种下意识的紧张心理的反映?
大家还是把距离拉开了,但后面的人仍能看到前人的身影,警卫员和首长都已下了河滩。大家习惯地把腰弯曲下去,像摸向敌人的阵地前沿。
“哎哟!”
江子文轻轻地喊了一声,跌倒下去。
杜丽珍听到了,停了下来,转身看见特派员倒在地上。
“怎么了?”
“我的脚扭了,拉我一把!”
这种嘁喳声,前面走的人也听到了,但他们不能停。河滩上一片光秃秃的,在暗夜里,那些沙石反而泛着白蒙蒙的光,把暗行者的身影突现出来。万籁俱寂,似乎一点轻响就在整个宇宙间扩散开去。
前行者似乎迟疑了一下,既不能返回也不能询问,只能坚定地向前。希望后边的人自行跟上来。
这是多么关键而又紧张的时刻,那十几处篝火,就像魔怪亮闪闪的眼睛,监视着河滩。
“快走!”
杜丽珍弯下腰把垂到前边的药包推到身后,拉住江子文。她觉得他的手有力地抓住她,仿佛怕她跑掉:
“我的脚……不敢踏地……”
“不会伤了骨头吧?“
“很难说……”
“怎么办?”杜丽珍急得要哭,“我得追首长去!”
“你拉起我来,走走看……”江子文紧紧拉住护士长的手不放松。
“好吧!”
杜丽珍左右为难地漫应着,全力把特派员拽了起来,好重!可是江子文那只扭伤的脚一落地,又“唉呀”一声歪倒下去,把立脚不稳的杜丽珍也拽倒在地,两人同时喘着粗气。
“我不能走了!”江子文哀叹了一声,他仍然紧拉住杜丽珍的手,似乎此时天底下只有他们两人。护送首长,已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
“怎么去找首长呀?”杜丽珍不知如何办好,她把手从特派员手里拽出来。回头看看河滩,已看不见任何踪影。
他们这个小小插曲耽搁得太久了。杜丽珍直觉得一阵黑色的电击,抽在自己身上,是恐惧、不安、忧虑、懊恼,她分不清楚。这种感觉是无法剖析的,它来得急速、突兀,却又非常复杂。
她知道江子文非常爱她,而且早就木已成舟;她也想尽量爱他,却又始终爱不起来。本来,在长征路上,张国焘就亲自跟她谈过,她总是向后推。……他们虽然没有正式结婚,江子文却一直是以她的未婚夫自居,好像张国焘已经谈过了,不是圣旨,胜过圣旨,那不是法定了吗?
每逢他到总医院去,总有人开他们的玩笑:
“特派员,你是来看你的那一位……”接着不管有人无人,回头大喊,“护士长,有人找你!”
“去!去!开什么玩笑?”
但是,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否认过。不即不离,疙里疙瘩,不冷不热,叫人难受,叫人捉摸不透。
其实,江子文在许多女同志眼里,是令人羡慕的对象,既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又是一表人材。他跟江子敏并肩一站,谁都立刻认出是一母所生。
杜丽珍想爱他爱不起来,缘由完全是心理因素,这种因素无法改变,就像一盘鲜美的菜,她亲眼看到上面曾有蛆虫爬过,吃下去总是翻胃,总是恶心。
现在,她已经无法再去追赶首长,作为一个忠于职守的护士长来说,她的心里是什么滋味?更何况,保证首长健康的药品都在自己身边。
对面山上响起了枪声。
这枪声在河谷间回荡,撕裂黑布一样击碎了无尽的暗夜。
“丽珍!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回到陕北,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只能自救!”
江子文的声调低沉灰暗,说的却是实情。
“我们怎么办?”
“我们只能先在松毛岭里躲藏几天,等到敌人大追堵过去。”
“往后呢?”
“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在松毛岭能藏得住?”
“我在白天已经看好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小小的石洞,洞口有一棵矮山松,只要把树枝向洞口一拉,外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躲几天是没有问题的……”
“什么时候去?”
“现在就去。”
“你的脚……”
“我觉得好多了!”
“能找得到吗?”
“走回头路就行,我有手电筒。”
“可是……”杜丽珍仍然望着对面的黑石山,“也许首长在那边等我们呢!”
“谁知道那阵枪响是为什么呢?”
“我很担心。”
“无用的担心。”江子文双手拉住杜丽珍,“丽珍!能跟你在一起,我是死而无憾的!忘了我的短处吧。”江子文的声音颤栗着。
杜丽珍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扶着你试试!”
江子文右臂搂着杜丽珍的脖颈,吃力地站了起来。
一只扭伤的脚,平走还可以,要重登走下的坡坎就困难了。但是,江子文凭他的毅力重又回到他们六个人蹲伏的灌木丛。在三十分钟前,他们还是六个人,也许他们以后永不相见。杜丽珍依在江子文怀中,望着对面山峰上飘动的篝火,眼眶里登时涌满了泪水,也不去擦,任凭眶满之后,沿着苍白的面颊缓缓流下。
江子文也不宽慰她,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苦苦沉思。
他们休息了大约半个小时,又继续前行,不再爬坡,江子文的脚仍然痛得厉害。
“就在这一块……”江子文把手电筒向下照了一下,记得很准,他推开山松的枝桠,照着洞口,让杜丽珍先钻进去。
这是一个大约两米见方的不规则的椭圆形的小洞,有一些干黑的粪便,不知是什么兽穴。
江子文也挤了进来。他解下围在腰里的半条军毯,铺在下面。
这个洞口大概是坐北朝南,只听见风啸,却吹不进来。两个人紧紧挤在一起,觉得十分温暖。
“好冷,好冷!”江子文仍然轻声叫着。
“怎么会冷?”
“你忘了我没有围在腰里的毯子了?”
杜丽珍体贴地把他向身边拉了拉,江子文顺势把她抱起,一下子感到她的心脏的狂跳,这心跳一直传进他的脉管,溶化在血液中。
“你的心跳得好厉害啊!”杜丽珍喃喃着,她感到头晕目眩。
“你比我跳得更厉害!”
“嗯。”
“丽珍,忘掉过去的一切吧!”
“为什么?”
“我们从今天起,永不分离!”
“嗯……”杜丽珍整个躯体里奔泻着一股灼热的潜流。
“我,我也愿意……”他含混地应诺着,无法控制放纵不羁的感情。她不愿反驳,也无力反驳。
“那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嗯……”
江子文热切如焚,狂烈地把杜丽珍摁倒下去,吻着她的嘴唇、眼睛,……杜丽珍全身瘫软,所有的语言,都变成梦呓般的低语,两人的身心已经融为一体。
杜丽珍栗栗颤抖着,以同样的灼热紧紧攀住他,所有的意志都屈从于人性的力量,承受着江子文加给她的无尽的渴念和激情,即使两人同时滚下深渊,也在所不顾了。
洞口外的夜风,吹动着那棵矮松,发出声声叹息。
石窝山的枪声稀疏了,向四周扩散开去。
他们却在小小的石洞中搂抱着睡熟了,什么也听不到,甚至连梦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