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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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万佛峡(2)

洞窟排列在榆林河谷两岸的砾岩之上,东西两崖相距约百米。郭元亨恪尽地主之谊,尽量详作介绍,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一切礼貌性兴味,全出于增进感情。

东崖有三十多窟,西崖少一些,有十多窟。郭道人为了不至使我太倦,仅让我参看主要窟穴。

据他说,榆林窟创建于北魏,唐、宋、元、明、清皆有雕塑绘画。我没有去过敦煌,无法比较。但这里保存的自唐到元代八百年间的上千平米的壁画和彩塑,千姿百态,色彩斑斓,已甚惊人。

他说明代嘉靖年间,官兵退守嘉峪关,关外陷于混乱状态,榆林窟逐渐荒废,直到清代,嘉庆、道光年间,才得重修。

他把我带到二十五窟,这里是中唐杰作,有南北天王、文殊、普贤、西方净土、弥勒净土等形象,神态生动,意气飞扬,造型优美。天国世界,楼台亭阁平列环抱;菩提树下,阿弥陀佛,朗声说法;十地菩萨依次拥坐,凝神聆听;上有白鹤飞翔,飞天散花;下有绿波荡漾,荷花盛开。乐队齐奏,美伎轻歌曼舞,把人间理想的世界,幻化成虚无缥缈的仙界佛国……

如果把它们的来龙去脉讲出来,那将是一本很厚的故事集。我想:有时人类很奇怪,自己塑像自己拜,自己编故事自己信,这种称之为欺人自欺的文化现象,似乎不可思议;也许因为现实严酷,只能寄希望于未来的虚无?

在幼年读私塾时,就念过:“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信则有,不信则无,诚则灵,这种心理,总有点滑稽,但我无法考究它的根源。

后来我们又到了五代、宋初、西夏、元代的窟洞中,这里面有耕作、狩猎、宴饮、弈棋、酿酒、冶铁、舞蹈、音乐的现实生活场景。

我好像超越时间,在古代社会中游历,忘记了祁连山的风雪和未来面临的戈壁荒漠!

“如果我蹲在这些洞窟里,”我眼睛盯着那些男耕女织的画面心想,“我会编出许多动人的故事来。”这里的确是产生幻想的摇篮……它把我从现实攫到过去,这是我的想象力使然还是绘画的艺术力量?

应我提议登上崖顶,远眺周围的风光。祖国大西北的广袤苍凉把我镇住了。向西北望去,一片灰黄,像黄河巨浪的沉淀,那是一个喑哑的世界,空旷、寂寞、单调,只有漠风像幽灵似地啸叫着,在旷野里无止无休地游荡,推起沙海的涟漪,把芨芨草和野蓬吹得满地滚逃。一想到那就是我们明天要去的地方,心中凛然。

那些遥远的居民点,像暗黄色的荒丘。我看到了长长的驼队,晃晃悠悠地走着,像一串荒野哀歌的音符,那叮叮当当的驼铃更衬出荒漠的孤寂。

郭元亨指给我安西的方位,那是西北方向,因为有山相隔,无法看清。正西就是敦煌,我无法看到鸣沙山中那片草叶似的绿洲,只见沙山起伏,在昏黄的夕阳映照下,呈红、黄、绿、白、黑五色,晶光闪烁,像是金、银、珍珠、玛瑙、翡翠所堆成。

郭元亨说那就是有名的鸣沙山,他说此山系纯沙堆起,神异非常,所以叫神沙山。

我问及神异之处。

他说一般纯沙山,沙细如粉,只能堆成沙丘;这座沙山却是峰峦危峭,山背利如刀刃,……人登山脊,随足颓落,本该踏平,可是夜风重塑,翌日仍尖峭如初,千年不变,这是一奇。

这一奇有目共睹,不信也得信。

第二奇是人登山时,便闻鼓角丝竹之声。夏日自鸣。人马践之,声达数十里之遥。

这一奇似不可信,问及郭道长可曾亲耳听过?

郭道人点头称是,并向我讲了一个故事,说古代有一将军在此与敌苦战,全军覆没。敌对双方,积尸数万,暴尸荒野,人神皆悲,一夜之间,狂风大作,吹沙掩埋,遂成山丘。沙下两军仍不断厮杀……

两军在沙丘下数千年来仍血战不休,凄厉之情,惨烈之状,思之令人骇极。

第三奇是鸣沙山中有一月牙泉,形似新月。岸有胡杨、芦苇。池中有铁背鱼,七星草,皆作药用。此泉又名沙井,周围沙山环抱,绵历古今,水极甘美,虽有强风狂袭,沙填不满,清明如镜。

这的确是一种怪异的自然现象。

它引起我强烈的好奇,倘能生存,我将亲往观之。

郭道人说,如我无军务在身,当亲自陪我前去观赏,我想绝不会有假。初登崖顶的苍凉之感,顿然消失,茫茫漠野,原有真魂在。

榆林窟正北偏东方向是锁阳城。这是古丝绸之路的要冲,那就是薛仁贵征西被困之地。

我记得在凉州府志上,说锁阳是一种药用植物,补阳祛阴,故名锁阳。我问郭道长,这锁阳草与锁阳城有什么关系?

他说锁阳城原名苦峪城,就是城里锁阳救了被困的唐军,才改此名。

再向东北方向望去,就是桥湾了。“康熙夜梦桥湾城”的典故就发生在这里。曾有两面人皮鼓挂在桥湾城的庙中,以示对程金山父子贪赃枉法的惩戒。因故事太长,郭道人没有详述。

向东望去,是鹰嘴山的北缘,山峰耸峙,危绝奇险。郭道人说那里有昌马石窟,是因为薛丁山和樊梨花征西时在此养马而得名。

东望嘉峪关,就连点影儿也见不到了。时已黄昏,我们走下崖顶,在庙前告别。

郭道人邀我到他舍下共进晚餐。我欣然答应,但又说明要向上峰报告,得到允许之后才能前来应邀。

他说在庙内恭候。

晚餐是别具一格的,我们每人面前是一碗黄米饭,一碟炒发菜,两颗油炸空心果。颇有古圣贤“食勿求饱居勿求安”的味道,对于我这个长期处在饥饿状况下的壮汉来说,未免太少了。

但我仍然细嚼慢咽地吃。也许郭道人在考察我呢?他不说话,我也不便多嘴。他在考察我“食不言寝不语”的修养功夫?

吃完之后,徒弟收去碗筷,端上清茶,又加上一碟黑瓜子,一碗醉红枣,一盘葡萄干。清淡极了。

而后,他问起我乃读书之人,为什么要投笔从戎。

我认真地告诉了他。

“九九归一,”他感叹说,“你们寻求的也是那种极乐世界,可是,天地皆空,人生皆幻,无而始有,有而必无。”

他似乎在劝我出家修行,而我却寻求他对红军的帮助,但我只好先静听他的说教,略提几个绝不犯忌的问题,以刺激他的谈锋。

郭元亨虽称道人,行的却是佛事,我弄不清道释能否合一。

他说在明朝嘉靖年间,安西、敦煌榆林窟一带为吐蕃侵占,僧道四散,洞窟庙宇无人管理均被流沙湮没,成为豺狼狐兔栖息之所。数百年间,香火灭绝,人迹罕至。

直到清代喇嘛吴根栋云游榆林窟,见庙宇已废。便立志振兴香火,四处奔走,募化钱粮,动工修缮。许多流落外地的香工道士又回来,一齐清除积沙,而后香火渐盛。

郭元亨的师傅马荣贵,是个高僧,对他教训甚严,他的道行日益增进,多种经卷均能诵读。

我问他读哪些经卷。他说佛经、圣经、老子的道德经他都诵读。这更使我惊讶,他已经超出道人的局限,而成为一位宗教学者了。我趁机问他信奉佛教为什么又称道人?

他为了消除我的误解,也颇有感化我之意,说得很认真。他说,道教产生于中国,渊源于古代巫术、秦汉时的神仙方术。到东汉顺帝时,张陵倡导五斗米教,奉老子为教主,以《老子五千文》为经典,后来流派很多。唐代逐渐兴盛,宋徽宗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各地大建宫观,诏示天下访求道教仙经,达到了道教全盛时期。

唐、宋以后,南北天师道与上清、灵宝、明净各宗派逐渐合流,到元代归并于以符篆为主的正一派;到了金代,王重阳创立以道为主,兼融儒释的全真道,促使儒、释、道三教合流,后又分为全真、正一两大教派。

道教信仰的基本教义是“道”。道是虚无之系,造化之根,明神之本,天地之元……但是他现在信奉的却是佛。

郭元亨生性豁达。他主张无为,他说世上各种教派不下千百,经籍书文成千累万,各种教义无不劝人惩恶行善,仁慈为怀。各教派之间不必纷争,随意来去,各说各的,各信各的,互相尊重,互相交流,兼容并存,即使有悖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他向我解释说:南北朝时,佛教徒称道人,道教徒称道士。

接下来,他讲慈航普渡,救众生脱离苦海……似有叫我顿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意。

我则讲红军为了众生幸福,不惜历尽苦难。

此时,夜已渐深。他见我颇有倦意,油灯渐昏,便说:红军义师,军纪严明,使他深为感佩。缓笔写出一个资助红军的清单,推到我面前说,他已竭尽所有。我持长单细读,大出所望:

小麦二石四斗,

黄米六斗,

胡麻油三十斤,

硝盐四袋,

黄牛两头,

羊二十只。

我又看了一遍清单,站立起来表示竭诚感谢。

作为一支大军来说,这些资助是太少了,作为一个寺庙来说,竭其所有,的确太多了。

我说将此单带回指挥部,将公平论价。但我又再次隐约地暗示,大军经费已近枯竭……

道人说:出家之人,施恩不望报,绝不收大军的酬金。

郭道人送我至山门,又命徒弟提灯送我回宿营地。

诺尔布藏木还没有睡,他激动不已,说一早就要回程。在我陪郭道人时,首长接见了他,感谢他带路九天,安然走出祁连山,并赠送他一支马枪一匹灰青马作为带路的酬谢。嘱咐他另寻路程回考克赛,免得与追踪而至的马家军相遇。他拿出在雪崩时,他救出的两个战士给他留下的家庭地址给我看……

他断断续续地叙说着,说得很平淡,但我感觉到有一种激情在他胸中冲动。

他说,明天,他一早就走,要我不要送他。他说,“和亲友分别是很难过的……”这个瘦老头忽然热泪盈眶,把我死死抱住。我一时难以理解,这个年届半百的人,竟然有如此细腻的感情。

我只能宽慰他,说“后会有期”。这几天来,我们的确成了患难与共的战友。

我与他住在废弃的崖壁下的洞窟中(想是当年开凿石窟时工匠的住所),合盖着一条毡毯像家人般睡眠,我体验到了人间的爱!

我们与马家军这场拚杀,双方伤亡不下三万人!历数河西自古以来的战争,又好像人间充满着恨。……利害相同就爱就善;利害相悖,就恶就憎。是这样吗?国共既可以合作也可以分裂,不正是由于利害同异吗?我在诺尔布藏木的鼾声中胡思乱想了好久。

在天不太亮的时候,我和诺尔布藏木还有张干事悄悄起来。他背上马枪,我帮他拉马,走出峡口。我对哨兵作了说明,却不见了张干事。这种失礼的行为使我很恼火,但不好当着客人的面表示出来。

在峡谷口上,我让他上马,他拒绝了,我们又紧紧拥抱,挥泪而别。我伫立谷口,望他牵马而行。

我看到在前面的杨柳林中,走出三个人来。

这是张干事跟那两个雪崩被救的战士。我向前奔了两步又停下了,立即感到身为领导的悲哀。

我虽是一个小小的科长,有我在场,他们都退居幕旁,一切思想感情都不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就像一株被大树荫护下的小树,它无法独曝阳光,向蔚蓝的天空伸展它的硬挺的枝条和翠绿欲滴的嫩叶……

我只能站在五十米之外,观望他们的告别。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语言,宣泄自己的感情。

大约过了五分钟,诺尔布藏木拉马走了,不断回头,直到转过二百米外的山脚,他始终没有上马。

在他消失之后,我心上袭来一阵怅然的失落之感。相处九天的诺尔布藏木走了,相见之得之有,别后之失之无,是不是郭元亨说的那种“虚无”?是我影响了他?是他影响了我?还是互相渗透了点什么?我又想起了旺迪登巴。

一切的友谊、苦难全成了历史,全被时间的浊流湮没了,永不回头。在明天的行程中,更有新遇,今天所失将为明天所得代替,或者反过来说,昨天所得已为今天所失代替!

我不想等他们三人回转,独自回到营地。

起床哨声响了。

部队吃过早饭,向安西方向进发。

临行前,如数收到郭元亨的全部馈赠,他坚决拒收酬金。

工委首长说:

红军正在难处,费用的确十分拮据,今日暂欠,来日定还。当即写下收据,请他收藏,后报有期。

郭元亨把字据收起。对工委首长年轻干练和平易可亲的丰采甚表崇敬,他说存起收条并非望报,只是留作纪念。又说了很多祝福大军一路平安的话。

和郭元亨告别,没有与诺尔布藏木那样的感情色彩,他是方外之人,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清净,一切处之泰然,不容易冲动起来。

但他随总部走到卡房子山,看着大军从山下开过。

在分别时,他向我拱手。不说“阿弥陀佛”,而是说“后会有期”!

我也向他拱手为礼,也说:

“后会有期!”

走出视线之前,我回头后望,只见他仍站在卡房子山的垒岩之上,他的灰色法袍在风中翻卷。

猜不出他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