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
九日晚,马元海用数团兵力强占了南流沟、西流沟中间地带。西路军集中兵力出击,激战一昼夜,未能将敌击退。敌遂将第三十军、第九军隔断。十日,徐、陈报告中央军委:“现已无粮,附近地区均无粮缺水,三百米以内亦用电台联系”。坚持到十一日夜,又不得不向南突围转向祁连山区。十二日,刚到梨园口,敌骑兵即跟踪而至。第九军为掩护第三十军展开战斗,英勇抗击,夺占了梨园口西山头,与敌几经冲杀,损伤两个多团,被迫后撤,第九军政委陈海松、第二十五师政委杨朝礼、第九军政治部宣传部长黄思彦,均在战斗中英勇牺牲。敌随即倾全力向第三十军压迫,该军第二六四团全部损失,第二六三团也大部损失。总部乃指挥余部利用山麓地势,边战边撤,退入祁连山,部队兵力连大批伤员在内已不满三千人。西路军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苦战斗,至此归于失败。
“子文!”陈昌浩喘息着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山坡上停下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总指挥他们上来。”
紧跟在后面的江子文选了块背风的山洼,布置好警戒,在陈昌浩身边坐下,让从威狄堡带来的向导坐得稍近一些,以便随时询问。
“我们的损失太惨重了!军师团三级干部损失也很大!”江子文说。
“是的!”
陈昌浩开始不明白江子文为什么老提这些他已经知道的事。
“我们连伤员在内恐怕不满三千人了!”
“是的。”陈昌浩忽然意识到这位坚定的革命者,老提这些令人沮丧的事,是一种铺垫,“子文,你好像有话要说,何必吞吞吐吐呢?”
“常言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西路军由两万多人打到现在,而且已是弹尽粮绝,伤员、病号、妇女……”江子文说得很艰涩,“即使马家军不再追堵攻击,失败也是已成现实了,我们已经没有力量完成打通国际路线和建立根据地的任务了,就是自救也很困难,我们走出祁连山能剩下多少人都很难说。”
江子文在绕弯子,陈昌浩等着他的下文,他明白,承认现实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并不是悲观,而是一种冷静和勇气。
“主席,我认为这样大部队的行动是摆脱不了敌人跟追的,早晚被这群饿狼一口口吃掉……”
“你有什么好的主意吗?”
“如果部队分散打游击,”江子文仍不愿意照直说出来,他怕陈昌浩一口拒绝后就不好办了,必须先把理由说充分,“总部的首长们怎么办?目标太大了,一支小游击队是无法保证首长安全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离开部队?!”
“是的,只能这样。”
陈昌浩感到问题的严肃性,在部队危难之际,首长先离开部队,这在感情上是说不过去的!那对部队将产生什么影响呢?
不离开部队,会是什么后果呢?
陈昌浩沉默了好久,需要考虑的问题很多。
“这对部队、对首长都有好处。”江子文继续阐述他的主张,“保护首长安全,说实在话,这是部队的沉重负担。我是一个长期做保卫工作的人,很有感受。我们必须对首长负责,也就是对革命负责……如果敌人一旦知道总部首长留在军内,必然穷追不舍,给部队带来很大危险,行动笨重,很难适应游击环境,必须缩小目标!”
陈昌浩是精明的人,他当然知道江子文建议的合理性,但他仍需要江子文把理由说得更充分些,取得道义上的支持和精神上的庇护。不然,会被人误解为怯懦。
在七年前的鄂豫皖根据地时期,他坐上新缴获的敌机到黄安上空去撒传单扔炸弹时,就有不少人劝过他,这样的具有危险性的战斗任务,一个主要负责同志有没有必要去冒险?但他还是迈着坚决的步伐,义无反顾地登上了飞机。
后来,他要到皖西根据地去视察,中间隔着白区,他又要坐缴获的敌机去,又有不少同志劝他,这次与在黄安上空飞行不同,那是一个被红军包围的县城,这次却是飞越白区的上空。“那有什么关系?”他拍拍腰中的短枪,又要了两颗手榴弹,“他(指敌机驾驶员)不见得敢与我同归于尽!”
战争时的部队的政治工作者,他的崇高的威望的获得除了政治水平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勇敢,是身体力行。
在危难之时,首长率先离部队的决心是不容易下定的!陈昌浩不能不考虑:总指挥会有什么想法?这样回到陕北去,中央会有什么想法?上下左右的同志们会有什么想法?
“不,全军处在危难的时候,我不能离开部队。董振堂同志、杨克明同志、陈海松同志……都牺牲了,还有许多领导同志受了伤……不!我宁愿跟同志们一起战死!……”
陈昌浩动了感情,他刚才——提到了各军的领导干部的伤亡,没有提到自己的夫人张琴秋。以她那样虚弱的病体,还有生还的希望吗?被俘,这对女同志来说是双倍的苦难,除了精神折磨非人的待遇终身的遗憾外,有多少女性能脱得了敌人的侮辱?
“不,不能离开部队!”他坚定着自己,甚至还产生了亲自上阵带队冲杀与敌人决一死战的渴望。
此时,天色已届黄昏,总部还没有赶上来,马场滩、康隆寺方向的枪声依然十分激烈。
现实与理智往往比感情更有力量,陈昌浩在一阵激情冲动过后,就陷入了利弊权衡……
“死,对一个革命者来说并不难做到,”江子文一心说服西路军军政委员会主席,他有信心做到这一点,因为劝首长离队的想法,在倪家营子突围前就已经萌生了,“问题是,死,并不是你的责任,你是负有重大历史使命的人……胜败是兵家之常,自古以来,即使数次全军覆没,只要将帅还在,就能东山再起。”
江子文虽然没有举出具体范例,这个道理却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给历史知识异常丰富的陈昌浩的阻塞的思路推开了一扇窗。古今中外的历史上,这样的事例是比比皆是的,就连一代风云怪杰拿破仑在一八一二年远征莫斯科遭到惨败后,不也把几十万大军丢弃在俄罗斯冰天雪地的原野上,只带少数随从在寅夜之中脱险而去吗?
“也许你是有道理的!”
江子文继续提供他想过多次的依据:
“这次西路军的失败,在军事指挥上不能说没有缺点,可是,我们也打了很多胜仗,我们的失败主要是客观困难,让谁来指挥都是无法取得胜利的!”
这些话完全说到陈昌浩心里去了,他认为江子文分析得还不够全面不够透彻,主要精髓却抓住了。
我军以长征之后的疲惫之师,进行无后方的作战,粮弹匱乏,面对装备精良粮弹丰实兵源充足的敌人;以步兵对骑兵,再加上民情、气候、地理环境,再加上忽停忽走忽东忽西的拉来拉去……能造成敌人如此惨重的伤亡,能坚持四个多月的战斗,已是庶几无愧了!
如果把我军的困难一一列出,如果把敌方的优势条件也一一列出,那是很有说服力的!
这是一场悲剧,这场悲剧的成因正像马克思、恩格斯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出发,科学地阐述了悲剧产生的社会历史必然性,他们认为,悲剧冲突本质上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不可能实现”的矛盾冲突。
对于这一点,陈昌浩是太熟悉了,在莫斯科大学时,就这个问题,他曾跟几个同学展开过辩论,他拿出了巴黎公社的失败作为例证。因为客观上不具备胜利的条件,巴黎公社再握有真理,也只能存活七十二天。
陈昌浩完全想通了,恹闷难舒的心境豁然开朗:是的,我应该回中央去,向中央陈述一切,在短短的电文里是无法使中央理解西路军的困难的!这里的困难,是出乎任何预想的,当我们西渡黄河时,我们不也是对困难认识不足吗?我们给中央打了很多取得胜利的电报,也有不少表示能够完成任务的电报。在西洞堡取得反击胜利后,我不也是做出重返倪家营子的决定吗?
我们身历其境,对困难都认识不足,何况数千里之外的中央呢?如果我们战斗到最后一滴血,谁能向中央报告西路军失败的原因呢?我离开部队不但无愧,而且是必须了。
“子文,你说得也对,可是,我们少数人离开部队能安全到达陕北吗?”
“这个问题,我在倪家营子时就仔细想过了,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只要避开马家军的搜索就会安全……”
“避开马家军可不容易。”
“现在马家军注意力全部放在我们大部队方面,而且对总部机关盯得更紧。在这种情况下,”江子文说出了自己的安排,还临时补充了很多细节,“我组织一个警卫排,由我带着,再带上一名医生一个护士,这样一个精干的小分队,在黑夜穿插出去并不困难。这里不像戈壁沙漠,在山区里只要伏在地上或是转个山弯,就不容易发现,而且敌人追捕多用骑兵,我们就专走骑兵不能通行的山路……”
无疑,这些安排是周到的。
“这个问题怎么提出来呢?我自己走很不好吧?总指挥会怎样说呢?”
“用军政委员会决定的方式提出来,大家是不会有意见的!”
这时,从山口上有部队开过来了。陈昌浩和江子文都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