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慎之把马正良带进自己房间里,让他坐在铺着狼皮褥子的小炕沿上,端给他一盘黑瓜子,让他稍候一会儿,便坐在灯下,起草向马步芳催要弹药的电文,交电台主任徐寿彭发出。
马正良嗑着瓜子,想不出参谋长要跟他谈什么。
住在隔壁的马元海已经扬起了如雷的鼾声。
“我首先祝贺你的提升和受奖!”
“谢谢参谋长!”马正良淡然地回答,拘束之中存有几分戒心。
“你的琴拉得很好,在马家军的作战部队里,有你这样文化素养的人不多。今天我很兴奋,很想找个人像朋友似的随便谈谈。你上过什么学校吗?”
“没有,是我父亲教的!”
“你父亲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只有父亲一人,母亲早就去世了。”
“家里靠什么生活?”
“父亲有些积蓄。”
“那么你离开家后,老人由谁照看?”
“父亲身体很好……家里还有个又聋又哑的大叔……”
“那么他还要照看聋哑人了?”
“不,聋哑大叔很健壮,他照看父亲。”
“你父亲一定很孤单了?”
“不,他有满屋藏书。”
“噢,你家是书香门第,你父亲一定是很有学问的人了?”
“他原来是随军阿訇。”
“随军?你父亲也是军人?”
“……”
“他也在宁海军里服务过了?他叫什么名字?也许我们还认识呢?”
“他叫马向真……”
张慎之自信记忆力特强,却想不起在随军阿訇中有这么一个人。
按说,这种吱吱嘎嘎拉锯式的谈话早该结束了,想一句问一句,问一句说一句,不多一字,叫人难受,张慎之也已察觉马正良不是他希望的那种促膝谈心倾诉衷肠的对象,更不是爱私利害公义之人,笼络其心甚难。但是,马正良这种不卑不亢,虽不多言,却句句诚实的回答,深深吸引了他。
“你家在哪里?也许有机会去拜访他。”
“在永昌,柴山堡,离汉长城很近。”
“那是苍凉之地!”
“很适合父亲半隐居的生活……”
“他怎么能允许你从军呢?你是孤子。”
“用父亲的话说,他是理性多于感情,我是感情多于理性,我不能像他那样生活……”
“我倒觉得你是理智型的,比如,你不多酒,得了最高奖励也不兴高采烈,当大伙欢叫着去争夺女俘时,你却沉默无言,本来,今夜值得狂欢的应该是你。”
“不欺妇孺,不杀无辜……这是父亲的教诲。”
“你在军中,朋友多吗?”
“……”马正良摇摇头。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为什么不广结友人?”
“黄金易得,知心难求……我是个不合群的人。”
“这我理解,曲高则和寡。”
张慎之陷入沉思之中,生活中充满悖论,他感到马正良正是他需要之人,又是他最不需要的人,就像寻觅一个坚贞专一忠于爱情而又背叛丈夫的情妇,需要一个对别人恶对自己善的双重人格。
张慎之是聪明之人,自信精通世事,练达人情,却又走不出他的误区:他总想在生活中找一个可以背叛任何人,却又无限忠于他的伙伴。
“参谋长,”马正良在张慎之愣神的时候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回去了。”
“噢,可以,可以,”张慎之不无遗憾地说,“我们以后还是有机会谈谈的。”他也站起来,忽然想到了几句要紧的话问,“你父亲是在哪个部队里当随军阿訇的?”为了不引起马正良对他寻根究底的猜疑,又补充说,“我在总部多年,怎么会不认识呢?”
“他在马仲英部队里,在马仲英失败之前,他就居家赋闲了。”
张慎之历数了马仲英的四个随军阿訇,却无一个叫马向真的,但他不便再问,而且他已经看出,马正良正为自己多言有些后悔了。
“噢,噢。”张慎之做出毫不在意只是随便问问的样子,把马正良送出门去。
他用适度的冷漠,掩饰找马正良“密谈”的真正企图。
马正良走后,张慎之沉思了好久,神龙见首不见尾,似藏似露的马向真强烈地吸引了他。
他相信马向真是马仲英的随军阿訇之一。他在司令部多年,见过各种编制名册,记不起这么个名字。
他眼前忽有亮光一闪,恍然大悟:“这是一个化名!向真,向真,向往真理,向往真主,向往真实者也……”他立即赋予这个人物以神秘的色彩,产生了一种直觉:也许这位隐士能帮助他解开这个难解之秘吧?
“明者远祸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未形。”十数年来,张慎之谨慎从事,害怕一招不慎全盘皆输,反而忧虑重重,莫衷一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慎则无智。奇和险往往是连在一起的,不冒风险,智有何用?
生活,就像一座云遮雾绕的山林,从远处看来,犹如仙境,呈现出朦胧之美,如果近看,就会看到残枝败叶,蚁穴虫窝。
张慎之的获宝美梦,一旦落实,就感到危险万分:
在没来河西担任总参谋长之前,他就设计过多种方案,但没有一种不存危险:
他曾设想把这个秘密出卖给马步芳,达成秘密协定:发掘之后,可以对半分或是四六分。
发掘方法,可以采用一九二八年国民革命军第十二军军长孙殿英挖盗清东陵慈禧墓的方法,但绝不会引起那样大的震动。因为那是尽人皆知的皇陵,而他的宝窟却是谁也不知道的洞穴。
只要用军事演习为借口,在测定的地点挖个小小的地下掩蔽部就是了。当发现那两个密封酒缸时,就运往“演习”指挥部,当众宣称挖出了两缸陈年老酒,马步芳就效法当年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击败匈奴凯旋归来,将汉武帝送来犒赏他的一缸御酒,倾入金泉之中,与全军将士共饮,传为千古佳话,后来,金泉也就更名为酒泉。
在古酒泉之后,再来一个今酒泉,由兵家、学士、文人、墨客,留于言谈、史籍、诗文、传说、歌谣之中。
如此美事,马步芳何乐而不为呢?张慎之想入非非了。
接下来,就是如何保存这些财宝,如何运用这些财宝。麝因脐死,蚌因珠剖,他的安全可就大成问题了,几度梦中,蒙面大盗闯入他的帐内,刀触咽喉,逼他交出一切,蓦然惊醒,冷汗淋淋,心悸肉跳。
仔细一想,不过是一场虚惊,因为财宝仅有两人(不包括亲属)知道,应是千古之谜,他将不动声色,或做官,或为民,他将逐渐广置田地——这是烧不掉抢不去的不动产。
“总是有办法的!世上百万富翁何止千百……”他为自己的迂腐多虑而自责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了?菜都摆到桌上了,还愁如何吃吗?”
本世纪八十年代,匈牙利建筑师鲁比克为了建筑上的需要,结果种瓜得豆,设计出了风靡全球的魔方。它是不同颜色的六面体,每面有九个小方块,转动起来,变化无穷,据说可以变幻出千万种图案。四十年代的张慎之,也发明了一种“魔方”,那就是他的探宝、挖宝、藏宝、用宝的种种方案,即使那宝窟挖掘不到,由此而激发出的智慧,所创造的方法,也会像鲁比克一样,种瓜得豆,写一部挖宝奇书。
张慎之像扭动手中的魔方一样,在想象挖掘宝藏的种种方案。它可以千变万化,令人着迷,眼看转成一面红了,无意间一扭,突然跳出一块黑色,越扭红格越少而黑格越多,几乎使他陷入疯狂。
他的挖宝美梦第一步就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他的思号是形象而生动的:
当他向马步芳宣布这个秘密的时候,马步芳反应是冷淡的,而后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
“非常有趣,我听了一段当代的天方夜谭,它虽然没有‘南木特’甘南藏戏,藏语称“南木特”即“传记”之意,亦称“拉卜楞藏戏”,由藏族民歌、舞曲、僧歌演变而来。马步芳、马元海均爱此乐。悦耳,却使人陶陶然如饮佳酿,如做美梦……”
“军长!这是祖上至嘱,绝不虚妄。”张慎之直言抗辩像是祖先受了侮辱。
“那么,真的有此原件?”
马步芳表现得完全像柳宗元在《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中所写:“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请承启处长快些将至嘱取来,大有先验货再还价后付钱之意。
张慎之怀着既兴奋又不安的心情,把那张“宝窟指南”放在马步芳的黄色柚香木桌上。
马步芳目光如锥如电如火,庄重地专心致志地看了三遍,然后激动地仰起脸来:
“你准备用什么方法去发掘?”
张慎之把想了不下十遍的方法告诉了他。
“你准备怎样分发这两缸珍宝?”
“你一缸,我一缸,先分为甲、乙,然后抓阄,我相信军长的运气比我好……”
“那好,一言为定!”马步芳站起来,满面喜色,“事不宜迟,你去制订‘演练计划’吧,要像真的。”
“我一定做得天衣无缝!”
“我相信……晚上,十一时十三分准时把计划送到我办公室来。”
“用不到那么长时间,下午四时之前我就会弄好!”
张慎之竟然敢于改动马步芳规定的时间,因为大行不拘细谨,仿佛他们已不是上下级而是伙伴关系了。
“不行,下午这里人多事杂,晚上我照常要看歌舞,准时前来吧。”
张慎之点头应是,他在得意之时,竟然大礼不辞小让,忘了给马步芳敬礼,兴冲冲地走了。得意而不忘形太难了,利令智昏太易了。
张慎之的假演练真掘宝的计划,详尽周密到自我陶醉的程度。“这是惊世杰作”,似乎已经载入世界奇闻录了。
当他准时出现在马步芳的办公室时,空无一人,马步芳的卧室却亮着灯,他兴冲冲地推门进去。
突然一阵枪响……
“林冲误入白虎堂”的念头刚在脑幕上闪动了一下,就倒在血泊里了!
“抓刺客啊!”
那是一阵杂乱的惊呼声和脚步声。
张慎之想到这里,心中猛然一凉。马步芳要置他于死地太容易了,方法可以千种,时机可有千次。
他终于明白了。“指南图”交出之日,就是他死亡之时。陡然间,一股透骨的寒气掠过脊背,悚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隐约意识到命运不是惠顾而是嘲弄,这份拿不到手的“遗产”,就像钩魂摄魄的伥鬼一样,非把他送入虎口不可。
他又扭动了一下“魔方”,蓦然间又跳出了一个红格。出现了新的转机:
“我可以交给他一个膺品,一张修改过座标的指南图,他离了我就无法找到宝窟……”
当然,还不完善,他又扭动了一下,又跳出一个红格子。
“我可以当众公开宣布出来,有口皆碑,谁也不能公然加害于我……”
当然,还不完善,他又扭动了几下,接连跳出几个红格,似乎很快就又变成一面红了。
一会儿黑云当头,一会儿福星高照,既不是一面红,也不是一面黑,而是杂色相混。
“必要时我捐献给国家,只要求十分之一的奖励……”黑红之间又出现了蓝格。
“不到山穷水尽无路可寻时,我不走这一步。”
黑红蓝之间又出现了白格。
张慎之的所有知觉几乎被这个宝窟(也许叫魔窟更好)囚禁住了,他梦幻般地在这个“魔窟”中来往奔突,他时而走进一座珠光宝气的宫殿,时而又坠入蛇蝎蜈蚣成团的洞穴。
后来,一位文学家的一句名言挽救了他:“一切都在希望与等待中。”
他强制自己耐心等待,时不至不可强生也,事不究不可强成也,欲速则不达,时机不到,蛮干必糟。他一方面耐心待机,一方面从古籍及名著中寻找成功的秘诀。
到河西来,当了数万人的总参谋长,给他提供了双重时机。圣人不可造时,时至亦不可失。急了不行,慢了也不行。
他的第一步是首先当好马元海的参谋长,以他的学识,以他的聪明,以他在军官学校的优异成绩,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其实,马元海的参谋长比他想象的要好当得多。
如果一个指挥员他长于运筹帷幄,对参谋工作就会提出极高的要求,古兵家称之为“庙算”,也就是战争计划,战略决策,那需要参谋长提供各种可靠的精确的数据。
两个马穆鲁克兵古代在马穆鲁克与奥斯曼战争中,马穆鲁克的士兵以高大强壮著称,犹如马家军中的撒拉族士兵,体格强健。范长江在《中国的西北角》一书中多处提到回民的强悍,他写道:“汉人十中有九个身体孱弱,衣服褴褛,鸦片烟残害后的苍黄瘦脸挂在多半的汉人头上!凡是身体壮实,衣服整齐,骑高骡大马者,都是回回!”绝对能打得赢三个法国兵,这是对个体力量而言;可是一千个法国兵总能打败一千五百个马穆鲁克兵,这是对总体而言。
由此可见,整体是由个体组成的,整体力量却不等于个体力量的综合。战争是力量的较量,但智谋的力量是很难用数与形表现的。因此战争中常常出现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结局。
要以小的代价换取大的胜利,这是任何兵家追求的目标,要达到这个目标,除了指挥员的智慧、勇敢、果断、应变等等因素之外,那就是参谋部提供大量的精确的数据和情报,因为数有虚实,形有真假,如果参谋部提供的情况不实,就很容易造成指挥员的判断失误。
战争中的参谋长是最忙的人。
可是马元海不需要这些。他的指挥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和随意性,有点儿蛮干和乱来,现代语叫“瞎指挥”。
参谋长的作用马元海弃之不用,把张慎之降到了一个“顾问”的地位,可有可无,空下来,听他说古,帮他解闷。
张慎之成了最空闲的人,上有总指挥,下有办事员,他承上启下,成了名副其实的“承启处长”,官复原职。
按说,马元海这种瞎指挥的缺陷是致命的,非打败仗不可,可是马家军有几个突出的长处弥补了他的不足。
首先是占有天时、地利、人和,他用保卫民族、保卫宗教、保卫地盘(家乡)煽动起来的狂热的怨毒恨火,化成血腥搏杀的激情。
此外,他握有骑兵的优势,犹如两个搏斗者,一个手握匕首,一个手执长矛……步兵追步兵,追错路,就贻误了战机;骑兵追步兵,追错了路,拨转马头重来,仍然能达到目的。
马元海个人的战斗作风是亲临战场,登上山头站在马镫之上,战场状况一目了然,现场调度比后方遥控更切合实际,更能随机应变。
在张慎之的阵中日记中有这样一段感触:
总指挥最推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对军长来电指示如何部署如何作战一概置之不理,你说你的,我打我的,有一次竟然冲动起来,向我大喊:“既然让我执棋对阵,就用不着別人指招。”
“我以军令如山,军人以服从上峰为天职相劝,总指挥顿时敛容,怫然不悅,声冷字重曰:“我马元海爱骏马爱美人爱财宝就是不爱脑袋,军人就是活得自在死得痛快……出主意由你,听不听由我。”
我只能唯唯而已。
张慎之这样绘声绘色地书写阵中日记,除了他既有闲暇也有兴趣外,应该说是略有心机的,他怕万一战争失利,他会成为马元海的替罪羊。马步芳不给他权力,却要他承担责任,他处在胜则无功。败则获罪的地位。到那时,他将拿出阵中记载为己申辩。
自此之后,他对作战,只是点到为止,绝不坚持己见:
“败了那是你的事,反正我提醒过了,你不采纳我有啥办法?”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很为马元海所欢迎。他们关系处得很融洽。
张慎之万变不离其宗,他把马元海当成了第二个与他合伙发掘财宝的伙伴。
他认为与马元海合伙的危险,肯定比与马步芳合伙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