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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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梦想与现实

那是去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午,秋天的阳光照耀着马步芳军部的二层楼前花木扶疏的庭院。

马步芳新二军军部的指挥机构是非常简单的,领导机构除了军长马步芳、参谋长马德外,就是副官处了,副官处就等于他的办公厅,下面就是军马处、传令队、执法队,此外,还有一个专管交际接待迎来送往的承启处,执行类似秘书处的职能,这个处的中校处长就是张慎之。

司令部的机构不大,内部设施也很简陋。

当张慎之接到去兵部街新二军司令部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通知时,他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参加过军事会议。在忐忑不安中,一下子又牵动了萦绕在心中的那根弦。

会议室里充斥着一种逼人的严肃的气氛,马步芳坐在案桌一端的虎皮椅里,一脸阴沉,他的嘴角沉重地下垂,白皙的圆胖的脸上流露出平时少有的肃杀之气。

参谋长马德坐在他的左首,以便马步芳随时提出军事方面的咨询。

接下来,在长案的两边就坐的有海南警备旅第一旅旅长马朴,三○○旅旅长韩起功,二八九旅旅长马步康,二九九旅旅长马继融。这些人都身着军服挎着马刀,只有马元海一人例外,他穿着长袍马褂,脸露笑容,张慎之进来就座时,他还眉飞色舞地向他挤了挤眼睛,而后诡秘地笑笑,颇带得意之色。

他们每人面前都有一个白似羊脂的夜光杯。

张慎之顾不上猜度马元海眼神的含义,但他知道马步芳对这位表兄特别宽容。

在历次战斗中,马元海是以勇敢出名的。

别人喊的口号是:“弟兄们向前冲啊!”

他喊的口号是:“弟兄们跟我冲啊!”

在战场上别人是横眉怒目,他却是喜笑颜开,把死神视为美女新娘。

马步芳喜欢这员猛将。

张慎之刚刚在空位上落坐,马德就宣布开会。

他首先讲解了红军于十月二十五日强渡黄河后与骑五师的战斗态势:

“昨天,五师第一旅和第三旅在吴家川、尾泉等地进行阻击,共军渡河部队,攻势凶猛,战斗十分激烈,我骑兵师不得不向一条山、锁罕堡一线撤退,进行节节阻击,情势十分严重,共军有继续西进模样。

“初步查明共军有五军、九军、三十军,共约三四万人这是马步芳故意夸大敌情,以求速援。。马师长急电请援,我军正在浴血奋战,马进昌团损失惨重,军长决定即派大军,星夜驰援,以期歼灭共军在一条山附近。”

然后,他请马步芳讲话。

马步芳讲得很简短,却动了感情,脸上突然出现了憔悴的神色,声音也变得分外沉重。

“我们的生存受到了威胁,我们的荣耀蒙受了耻辱,我们受到了突然的侵犯和猛烈的进攻,我们的地盘我们的家业我们的‘团体’处在危难之中……”

马步芳眼眶湿润了,用泪眼寻视着他的家族他的部队的将领,他要把他的部队变成一支哀军。马元海的笑容消失了,变得冰冷而又凶险。

“团体”,是马步芳自撰的一个短词,它的含义既具体又笼统,既明确又含糊,既能小也能大,又可作多种解释。

它可以指他的家族,指他的政体或是他的部队,他把他的一切都网在这个“团体”之内,是个容纳集团利益和任意伸缩的大筐篮。

他平时,就把他的一切势力范围的一切组织,都称作我们的“团体”,这个“团体”的兴衰和他本人紧紧联在一起,“团体”即是他的独立王国,他要这个“团体”无限扩大,他还没有统一中国的野心,但华夏的西域,多国之域——曾是三十六国的版图,在他的独霸之下,并不是不可能的。“团体”,也就是他心目中的独立王国。

事情大概都如此,任何强暴丑恶都可以用最美丽的外衣掩饰起来,用动人的词语为自己的罪行辩护。

“西北地区是我们的!突袭河西,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找什么借口,都是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打得我们好惨!”马步芳含在眼角里的泪珠滴落下来,落在酒杯旁边,乒然有声。

张慎之不禁悚然而惊,他看出马步芳这种半戏剧性的表演,引起的效果是可怕的,他扫了在座的马家将领一眼,他看到那些人僵冷的脸上的肌肉像得了疟疾似的簌簌发抖,报复性的仇杀的血腥激情,像滚烫的熔岩在他们每人的脉管里翻滚。

马步芳深深懂得他的家族里的精英需要的是什么,这些平时爱财、爱酒、爱马、爱女人的勇士们,此时,将为他们的“团体”不惜拋弃一切。

马步芳沉默了足有十秒钟没有说话,他让他点起的怨毒恨火在他部下胸腔里升腾到将要爆裂的程度,他看见马元海的右臂上由于劈杀误伤而刚刚弥合的创口进裂了,一块殷红的血从白纱布下洇了出来。

马步芳的丰润白皙的右手本能地一纵,抓起了眼前的那个夜光杯,站了起来:

“救兵如救火,我委任马元海为前敌总指挥,提升中校承启处处长张慎之为上校参谋长,立即出兵驰援!”

张慎之的心悚然沉落了一下,继而又提了起来,一时间脑海里轰轰乱响,犹如万浪奔涌,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敢想的事,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各种念头和幻景在混乱的脑海波涛里起伏。他把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身子前倾,迫使自己镇定下来,但仍然抑制不住全身微微颤抖,像在一只轻舟上飘荡。在迎面扑来的骇浪惊涛中,不知是福是祸,但他的直感却看到有一星明亮的灯火在很远的地方闪烁。

那不是从宝窟中闪出的光亮吗?

这种恍惚状态持续了很久,马步芳下面讲的很长的一段话都没听清,直到大家猛然站起,举杯在手时,他才像从大梦方醒的朦胧中清醒过来,慌忙持杯随大家站起。

“现在大家举起杯来,我们为即将出征的将士们干杯!”

所有人都一饮而尽。

张慎之竟然没有品出是什么酒。

卫士们又给每人斟酒。

“再为我们的‘团体’兴旺发达前程无量干杯!”

一饮而尽之后,卫士们又斟满酒杯。这时,张慎之才看出这是他的故乡陕西白水出的杜康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最后,为我们马家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干杯!”

又是一饮而尽,放下了酒杯。

“今天是一个悲伤的日子,仇恨的日子,没有盛宴,只有三杯酒为你们饯行!等到凯旋之日,那时我再大宴三天欢迎你们!”

马步芳摆了摆手,卫士捧上三把鲨鱼皮鞘的军刀。

“今天,由马总指挥带去三把七星军刀,这是我们马家军的荣耀,它是坚定、忠诚、勇敢的象征,马元海总指挥在两年前阻击孙殿英西上的战役中,首先获得了这个荣誉,我希望在河西作战中,我们马家军的勇士们毫无愧色地得到它!”

马元海郑重地把三把军刀双手接过,放在眼前的长案上。

“宁死一万人,不失一寸土!是你们誓师出征的口号。现在先让我们宣誓——”马步芳握起了他的拳头。

与会者都高举右拳,声音低沉凝重:

“我们发誓:宁死一万人,不失一寸土!”

马元海突然把他的空杯像握着日式手榴弹似地举在头上:

“宁作玉碎,不为瓦全!”

那只老山玉夜光杯“啪啦”一响,在他轻轻一握之下粉碎了,带着鲜血的碎屑像冰渣洒落在桌子上!

当张慎之心事重重而又兴致勃勃地从会场上走到庭院中时,马元海从后面重重地拍拍他的肩头:

“我欢迎你这个参谋长!”

“说实在话,我有点意外……”

“是我指名要你的!”

“噢,谢谢你的推举!”张慎之诚挚地说,“不知为什么你选中了我!”

“姚秘书长经常夸你,把你说成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我需要一个摇鹅毛扇的,你满肚子都是墨水,咱打仗空下来,不能光喝酒玩,你得给我讲古讲今解闷儿,你能文我相信,你能武,咱们得战场上看……”

张慎之听了一时弄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也想做个名副其实的参谋长,不想做个供马元海消遣解闷的弄臣。

马德从后面赶上来,拦住张慎之,低声说:

“走!跟我到‘馨庐’去,军长要见你。”

马元海豁达欢快地扬扬手:

“你们快去吧,我已经听到我的乌龙驹叫唤了!”

马德警告说:

“元海哥,记住:骄兵必败!”

“明丞(马德的字)!不必多虑,这不是骄兵,这是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