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石化了似地站了很久,而后怀着一种无名的惆怅悄然离开。
在新兵营里,这些悲歌通宵达旦,互诉衷肠,夜不能寐,想起今日背乡离井,明日战死荒野,无不肝肠寸断,听者为之心碎。
音乐的力量是不可思议的,它能把兽变成人,也能把人变成兽。
马元海知道这种温柔之声、思乡之情,会使斗志消溶净尽。他这才清醒地意识到,战地之上需要的是铜鼓洋号,而不是花儿少年这样的情歌。
恰在这时,参谋长也低声提醒马元海:
“不能再唱了,对士气不利!”
马元海站起来,向大厅做了个威严的手势:
“孩子们,别唱了,你们是军人,不是情郎!我现在向你们宣布一项命令,我们出征之时,军长特制了三把七星军刀。”马元海向后一招手,护兵双手托上一把长刀,他铮锒一声抽出鞘来,那长刀在汽灯的咝咝响的白光下,熠熠炫目。
“这上面有七颗金星,表示像北斗七星那样坚定不移,对我们的‘团体’忠贞不二,要将它奖给这次作战中最为勇敢的猛士——我们马家军之鹰!”
“第一把,已经奖给在高台战斗中功勋卓著的黑鹰团马龙飞团长了,这是第二把……
“本总指挥素守信义,公正无私:赏,不分尊卑;罚,不分亲疏。从不亏待为马家军奋战的忠勇之士。”
会场上全都屏息凝气,不知这个荣誉落在什么人头上,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在马元海的脸上,等待他把名字宣布出来。
“在历次战场上,马正良排长奋力搏杀,有目共睹……”
这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马正良身上,有人鼓掌,有人喊叫,有人欢呼,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露出残忍的妒意。
“马正良由排长升为连长,到黑鹰团去任职!……现在,马正良接刀!”
马正良神态庄严,趋前几步,单膝跪地,双手捧刀,把绷紧的热烘烘的脸贴在冷冷的刀面上。
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
“在今后的战斗中,我要你天天血洗这把军刀,绝不能玷污它的荣耀!”
马正良仰起脸来,他的父亲的脸老在他面前打晃,断断续续地说:
“真主训导我们:你们当亲爱近邻、远邻、伴侣,当款待旅客……我父亲在送我入伍时对我说过:‘不要枉杀无辜!’……总指挥,我将勇猛作战!”
“你是军人!你就是一把锋利的军刀!”
马元海目露威棱,森冷严苛,他对马正良的回答不甚满意。
“你必须为‘团体’利益战斗到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要你向哪里打,你就向哪里打;要你杀谁,你就杀谁!”
“只要是真主的旨意……”
马正良站起来,退后数步,正要将刀入鞘,马元海手执明亮的玻璃酒杯喊了一声:“马正良看镖!”劈面向马正良抛去;马正良信手将刀向上一挑,疾如电闪,“当啷”一声,酒杯化成无数碎片,带着闪光四下溅落!
“好!好!”
掌声骤起。
马正良刚刚坐定,就听到一个嫉恨而又轻蔑的声音:
“马正良,你敢和我比刀吗?”
一个生着半脸酱紫色胎痣的大汉站了起来,他醉醺醺的眼睛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疯狂激情,怒视着马正良,“嚓啦”一声,抽出了马刀:
“要么把我的命拿去,要么把七星刀给我。”
这是马龙飞的堂弟马龙跃,黑鹰团的一营营长。他对马正良获得如此奖赏很不服气。马正良在战场上杀人并不比他多,仅仅是在共军突围时,他一马冲前救了马元海的命。他不敢说出来,却认定自己比马正良更强。
大厅里笼罩着恐怖的气氛,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
马正良忽觉脸如火烧,转瞬又冷得铁青,凝然不动。
那半脸胎痣的马龙跃跨前一步,刀尖倏然指向马正良的左胸,强迫马正良应战。
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情。
“马营长!”马元海怒喝一声,“不得无礼!不要让马家亲族的血在内讧中再流!不要眼红,不要嫉妒!这里还有第三把,大伙为最后一把七星军刀,到战场上拚杀吧!”
马龙跃的刀无力地垂了下去,像挨了棒打的狗,低下头,回到座位上抱头痛哭。
争夺最后一把七星刀的欲火,在每个士兵心头燃烧起来,发出兽性的嚎叫。
马元海继续煽动着部下越烧越旺的战斗激情。
“我绝不是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平心而论,共军是一支能征惯战的军队,他们的妇女儿童都是英雄好汉,我们和他们打了很多仗,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他们只是不占天时地利,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孤军作战,以步兵对骑兵……”马元海继续用他的激将法。
“俗话说: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急汉,急汉怕那不怕死的!他们是背水一战,必然死拚硬打,我们啃的是硬骨头……身上百处伤,才能胸前挂勋章,最后一把七星刀在等待着它的主儿!……就看谁能得到它!”
一时间,他们变成了疯狂的一群,大厅里震响着凶恶野蛮的呼叫。张慎之静静地看着这一群被战争狂热所陶醉了的暴徒。
就在这时,大厅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两盏大气灯,钟摆似地晃荡着,接着是一声沉雷般的轰响,屋顶的灰尘哗哗落下,气灯熄灭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带着一种末日的恐怖向暴徒们压了过来。
最初以为是地震的人猛醒过来,张慎之第一个喊出:
“军火库!”
大厅里的人群夺门而出,站在天井里,惶惶不安地看着西北方不远的雷家屯庄上空升腾的火焰。
如果爆炸的不是自己的弹药仓库的话,他们真看作自然天象为他们的酒宴投掷的礼花呢。
几十米高的火浪、浓烟,随风飘过大厅的上空,湮没了寒森森的月光。炮弹继续蹦起爆炸,无数条闪电金蛇,在烟云中搏战、摇摆、飞进、抽搐;炮弹的隆隆声,子弹啪啪噼噼的炸裂声塞满了天空。
有人冒着被炸弹飞片击中的危险,登上瞭望楼。
“好惨!”他们看到了火的狰狞炫目可怕,看到在爆炸声中倒塌的村屯的废墟。
“有什么惨的?”马元海和张慎之也登上瞭望楼,他不动声色,“这叫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他回头问张慎之,“你怎么想?”
“我想,没有弹药,倪家营子要多完整几天!”
“我想,这是正常的消耗,明天电请军长速运军火,不要进库,由各旅自行保管!倪家营只是早一天还是晚一天的事儿。”马元海伸伸懒腰,打了个很响的哈欠,“走吧,咱们睡觉去,好一个热闹的元宵夜啊!”他下了瞭望楼。
爆炸延续了半个小时,灿然直射中天的火焰也疲倦了,不再狂跳乱舞,黑烟上升化为乌云,弹药库便在这梦幻般的乌云升腾中沉没了。
漆黑的大厅亮起烛光,杯盘狼藉的餐桌上落了一层灰尘,疯狂的一群像喝了醒酒剂,都沮丧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变幻莫测的梦境。
“孩子们!”马元海面对懊丧的部属,一种突如其来无法控制的冲动支配了他,“咱们的盛宴不能让一个小小弹药库的爆炸给破坏了,今天,咱们非要玩个尽兴不可,大伙肉吃饱了,酒喝足了,该玩玩了,我们的五个牢房里还关押着四十三个共军女俘,他娘的……你们去炮轰她们吧,这叫一报还一报……今晚玩个痛快,明天给我杀个痛快!”
马元海把手一摆,五十多名狂徒欢啸一声,向关押女俘的牢房拥去!
只有马正良握着七星军刀站在天井的寒风里,今天是他最为荣耀的日子,最初的几分钟里,他被一种狂热的激情燃烧着,现在他的心却在欢乐和悲哀中波动。明天,他将挥舞军刀投入厮杀。
他想到那些女俘的遭遇只感到一片茫然,他既不理解她们为什么到西北来遭此危难,也不理解他的伙伴们为什么在兽性发作时竟然狂欢得起来……他也不理解自己所有行为的意义,这一切,也许只有他那隐居的父亲能够回答。
“是的,总指挥说得对,我只不过是一把军刀!可是,我实在不愿作一把军刀!我有自己的心,也有自己的灵魂!”
这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带着一种梦中惊醒的诧异回转身来:
“啊!是参谋长!”
“你怎么不跟他们一道去玩玩呢?”
“不!我不愿意……”
“既然那样,你就到我的屋里来坐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