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管无职业的闲乱杂人叫浮浪,抓住这些人说是送矫正院,实际是送西安(辽源)挖煤,昨天送走了一批。
一首歌谣唱道:
满洲国康德十年间,家家都把劳工摊,你要不愿意,就把嘴巴扇。
到那一顿一碗饭,土豆沙子往里掺,最苦就是上西安。
徐德富听此心里大为不安,抓浮浪当劳工,他深为四弟忧虑,可别把他当浮浪抓去啊。
“日本人的花样愈来愈多。”程先生叹然道。
“哥,我走啦。”
徐德富骑马在街上走,转过一道街,他侧身望去,徐记筐铺的招幌在风中飘遥。
陶奎元用马驮着四凤,走在原野土路上。
“獾子洞还有多远?”四凤问。
“你大伯搬到马家窑,我们去那儿。”他说。
“站下!我……”她突然喊叫。
“怎么四凤?”
“我要吐。”
陶奎元勒住马,抱她下来,四凤躬身呕吐,他为她轻轻捶背,说:“看你受罪,我心疼。”
呕吐完了,四凤感觉身体轻得如一张纸壳,风都能刮跑似的,她只有倚靠他才站稳。
陶奎元抱四凤上马,他们继续赶路。
一想就要见到久别的亲人,四凤心发苦忍不住要哭,马蹄叩磕在坚硬的乡路上如敲击她的心,刚刚知道什么是痛苦滋味的她,痛苦无比。几年前那是一场噩梦啊,转瞬之间亲人分离,天主堂爆炸后,她随人流涌出大林城,落入人贩子手里,转卖到妓院,此前她根本不知道妓院是什么地方。身边这个自称是局长的男人侵略自己身体时还从心里向外恨他,直到红妹对她说你很幸运,警察局长包你,喜欢上你,说不准赎你出去从良。事实确实如此,他真的送自己回家。
“大娘!”四凤扑进徐郑氏的怀里,她悲喜交加,有无穷无尽的泪水要向亲人倾倒。
“四凤!徐郑氏紧紧拥抱侄女,簌簌落泪。
陶奎元喝茶,谢时仿一旁伺候,他问:“当家的呢?”
“去了镇里。”谢时仿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呀?”陶奎元问。
“没说,他去处理药店的业务。”谢时仿说。
“徐夫人,”陶奎元起身告辞道,“我不等啦。”
“非场。感谢局长送四凤回家来……”徐郑氏接着问:“陶局长您有事?”
“啊,关于四凤的事。”他说。
“晚上大概能回来,您再等等他。”徐郑氏说。
陶奎元坚持走,他对四凤说,你自己对你大伯说吧。
谢时仿送陶奎元出屋。
“大娘,”四凤哭诉她的遭遇,最后说,“后来才知道,我被人贩子卖到四平街鸾凤堂,成了‘死期孩子’。”
徐郑氏不知道“死期孩子”是什么,当然就不知道“死期孩子”是不自由身,生杀去留全由老鸨子说了算。
“真可怜啊!”徐郑氏叹然道。
“几个月前,我让他们逼着梳了成人头……”四凤说出更悲惨的遭遇。
“啊!四凤你?”徐郑氏错愕,把女人贞操看得异场。重要的乡村女人眼里,一朵黄花凋谢啦。
四凤呜呜哭,双肩不住地颤动。
“你现在?”徐郑氏坐近四凤,发觉小腹有内容,问。
“我有啦。”
“四凤你再说一遍!”徐郑氏睁大眼睛。
“我有了孩子。”
妓女怀孩子,爹是谁呀?徐郑氏不了解内情,只能这样想了,她道:“天呐,你才十五岁啊。”
“他们给我下了药……”四凤怕亲人责备似的,解释道。
四凤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给人推入火坑的,谁也不会责备她,徐郑氏着急的是侄女肚子里的小生命,不知所措地道:
“哎呀!这可咋办呀。”
晚上徐德富回到马家窑部落点,夫人私下和他商量此事。
“咋办?带她到镇上,找先生配药打掉。怎么说,这孩子也不能生下来。”他说。
“恐怕不成。”
“咋个不成?”
“你知道谁送她回来的吗?”
“谁?”
“陶奎元。”
“陶奎元?你是说他?”徐德富像是给谁忽然推掉井里,先是惊诧,后是恐惧。陶奎元咋和这件事沾上边儿?
“四凤边说边哭,弄得我很揪心,没听她讲完。可是陶奎元的眼神儿,我还是看出来了,四凤肚里的孩子与他有关系。”
“也怪啦,鸾凤堂在四平,难道一个警察局长也去……”
“逛窑子!”徐郑氏点破道。
徐德富生气地说:“窑子,窑子的多难听。”
“陶奎元等你一阵子,说有事,后来走了。”
徐德富猜出个大概其,他一定是去鸾凤堂,见了四凤……他说:“我和四凤详细唠唠。”
四凤对大伯说陶奎元对她特别好,让她做他的三姨太。
“你小啊四凤,不了解陶奎元。他是什么人我清楚,这件事说不准,就是他下的套。”徐德富不能接受,他极力劝阻侄女道。
“他要是不领我出来,我就得让大茶壶给祸害(折磨)死,红妹和我同岁,早早就给大茶壶霸占着……接客几年了。”四凤话语里流露出对陶奎元的感激,事情变得错综复杂。
“你愿意给他当姨太?”徐德富问。
“大伯,我早是他的人了,还有他的孩子,不嫁给他咋整?”
“四凤啊,你给陶奎元做姨太太,我不放心哪。你娘没了,你爹也……唉,你有个三长两短,或日子过得不开心,我对得起你爹娘吗?”徐德富说着落起泪来。
提到爹娘四凤啜泣起来,大伯从镇上回来才告诉她,爹、娘、小妹都死啦。
“大伯,我咋办呀?”她问。
“容我想想。”徐德富一时也没了主意。
陶奎元在亮子里镇警察局里开怀大笑。
“局长,徐德富知道了,他会咋想?”冯八矬子有些幸灾乐祸。
“咋想?”
“你害了他还是救了他?”
“我把他的侄女从火坑里救出来……”陶奎元说。
“那要看四凤咋说了。”
陶奎元狡黠一笑道:“四凤肯定说我好话,你想啊,卖入娼门,接客天经地义,即使我不给她梳成人头,别人也会梳的。何况,她只伺候我一个人,旁人不着边儿,福天哪。离开青楼,做警察局长的姨太,打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哟。”
“那还是要看四凤咋说了。”冯八矬子仍然说。
“不管徐德富咋想,咱们不能守株待兔。”
“可是,可是……”冯八矬子说,“没弄清徐德富心里的虚实,冒蒙上门提亲,悬吃闭门羹。”
陶奎元成竹在胸,徐家是有名的大户,徐德富他不要名誉?哪里肯承认家人当过窑姐,何况四凤又未婚先孕,孩子爹是谁?生下嫖客的孩子,他的脸往哪儿搁?
“如此说来,局长拯救了徐家。”
“就是,徐德富应该好好感谢我呢。”
“反正我觉得徐德富有点儿宁折不弯的劲头。”冯八矬子说。
“八矬子,你去一趟马家窑部落点,当一次媒八嘴。”
徐德富仍然拿不定主意。
“哪一天陶奎元找上门来,咋答复他啊!徐郑氏说。
“唉!难就难在这儿。”徐德富长叹道。
四凤讲得很明白,自始至终只他陶奎元一个人,说明他看上了四凤,他瞟上的女人,轻易不会放过。天底下的事儿怪了奇了,四凤偏偏让陶奎元给碰上。退一步说,陶奎元碰上还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然,谁知道四凤在哪里,回得了家?在窑子里呆几年,出来可咋办?
“那你同意四凤去给陶奎元当三姨太?”徐郑氏问。
徐德富怎能同意呢?四凤才十五岁,也不知德成咋个想法。
“要不去找找德成……”
“不行,那样有暴露他的危险。”
可是拖着挺着,四凤的身板儿,都五个多月了,正月里要猫下(生产),肚子一天大一天,难掩人耳目。
“是啊,硬挺着也不是曲子(事儿)。事实上也挺不了,陶奎元肯定要找上门来。”徐德富进退两难。
窗外传来小孩子的嘻嘻哈哈玩闹声音。徐家门前几个孩子正玩耍,四凤搀和其间。一个小孩儿说着儿歌:“老天爷,别下雨,打下麦子都给你……”
“屋子圈不住四凤,老往外头跑找小孩子们玩。”徐郑氏说,“还是小孩子心呢!
“四凤就是一个孩子。”徐德富有些伤感道,“要是雅芬在,要是德成不走那条路……”
“哪有那些要是啊!
窗外传进来冯八矬子的声音:“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四凤吧?”
“是,你是谁呀?”
“我找你大伯,他在吗?”
“在屋里。”
“矬巴子(个子矮小)……”徐郑氏急忙穿鞋下炕,“他怎么造上来了?”
“当家的在家。”冯八矬子进屋,仍是虚头巴脑地说。
“冯科长,回腿上炕里。”徐德富让客道。
冯八矬子坐在炕沿边儿,寒暄道:“冷丁搬到这儿还习惯吧。”
“中,还中。”徐郑氏端水给他说,“喝碗水,冯科长。”
“谢谢夫人。”冯八矬子客套道。
徐郑氏出屋去。
“马家窑的水沏茶米汤似的,碱大,不如獾子洞。”徐德富说,马家窑这一带在早是辽河底,水里有碱还有水锈,苦涩涩的,沏茶不受喝。他瞟眼照射到炕上的太阳光,时间近晌午,说,“冯科长吃点什么,剁只小公鸡,咱俩喝几盅。”
“下晌儿我得赶回去,有啥随便垫巴一口就行啦。”冯八矬子说,“当家的,咱长话短说,我来找你有事儿。”
“冯科长,什么事?请讲。”
“我是为四凤的事来的。”冯八矬子说,“想必四凤和你都说了……即成事实,陶局长很负责任的,娶四凤过去。”
“做三姨太?”徐德富明知故问。
“陶局长的大太太一辈子没开怀,二姨太倒生了个男孩,叫胡子给祸害傻啦。”冯八矬子说。
“他不是还有个三姨太?”
“那个戏子,早让陶局长给扫地出门。”冯八矬子补充说,“打八刀……”
“是吗!”
“陶局长也是奔四十数的人,双喜也废啦。这不是,老天赐福,让四凤怀上了局长的孩子。”冯八矬子眉飞色舞道。
“四凤她还是个孩子。”徐德富婉转地说。
“年纪是小了点儿,不过也不是前无古人,我爹十四岁有我,他二十岁时我都能骑毛驴子啦。”冯八矬子拿自己做例子,倒也有说服力。
“四凤现在没爹没娘,我这当大伯的,拿她当亲闺女,我打算让她晚出嫁几年,在家享享福。”徐德富人之场。情地说。
冯八矬子说当家的你这么想一点儿都没错,没爹没娘的孩子,更招人可怜。我理解你做伯伯的心情,但是,四凤已怀上陶家的骨血,总不能让她把孩子生在你家里吧?况且陶局长把这个孩子看得很重。
“冯科长,这事儿实在来得突然,我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哇。”徐德富说。
“当家的,你静下心来想一想,想好了,给个信,陶局长等消息呢。”冯八矬子说,他没立即让徐德富表态,礼节上给他一些考虑时间。
徐家的土鸡吃蚂蚱、草籽,肉味正口感好,冯八矬子抹了油嘴儿,打着饱嗝离开部落点。
“突然,徐德富说突然?”陶奎元很生气道,“纯粹是借口,总之是不太满意。”
“暂时的,用不了多久,他会主动送人上门。”冯八矬子说,他心这样想:今日的徐德富不是昔日的徐德富,部落点里和徐家大院不同而语,侄女嫁给警察局长,他求之不得。
徐德富头脑可不简单,他要是死活不同意,你还真没辙。陶奎元心里十分清楚乡间的财主徐德富。
“四凤肚里的孩子,他……”
“可以处理掉啊。”陶奎元粗俗出一句荤嗑儿:孩子是块肉,没了再做(读音zou)!
“你的孩子他不敢。”冯八矬子说,“局长,他的儿子梦天在你手下,当爹的不会不为儿子的前程着想吧?”
陶奎元有些顾虑,徐德富会不会认为自己用权势哈(威胁)人,得叫他心服口服才行。
“这回真得守株待兔。”冯八矬子出谋划策道,“上赶子找他,咱们就被动了,得让他找你,巴结求你,那样局长就主动了不是?”
“他不会轻易就范。”陶奎元说。
“局长,”冯八矬子心生诡计道,“你不用担心。”
“八矬子,你又有啥儿鬼道眼?”
冯八矬子盯上徐德龙,促成此事最好是让徐德富上钩,当然城府很深的徐德富可不会轻易上钩,要逼他咬钩……他说:“局长,徐德龙在镇上吧?”
“开筐铺。”
“他可有一个嗜好。”
“啥嗜好?”陶奎元问。
“耍钱。”
“耍钱?”陶奎元迷惑道。
“抓赌啊!冯八矬子向他说出歹毒的计谋。
“八矬子,真有你的!”陶奎元赞赏道,“这回够徐德富喝上一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