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记忆惊人,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悟性极好,一点就通,并经久不忘。父亲的朋友中有见识多广的“番客”仔,也有走南闯北的生意佬,其中不乏能言会道、见多识广的高人智者,他们口中谈吐的都是一些在当时很难听到的新鲜话题。阿虎从他们那里第一次听到“英吉利”、“美利坚”和“南洋”、“西洋”等词汇,对“殖民”、“侵略”以及“远洋贸易”也似懂非懂。
有一次阿虎遇见一个在外国轮船上做杂工的海南籍水手,给他讲了很多西方国家工业革命的故事,其中瓦特发明蒸汽机的故事和乘坐最先进蒸汽船在世界各地航行的趣闻,使阿虎听得入迷,以致回到家中,找了一把壶盛满水放在灶台上烧,观察蒸汽是怎样做功的。可是家中那把土陶做的泥壶,让他怎么也没看出个究竟,倒是把柴草烧掉一大堆。尽管如此,小小年纪的他,对这些遥远模糊而又神秘新奇的东西禁不住地想入非非,想象着有一天自己能够造一艘没有桅杆的大船在海上航行。
随着见多识广,阿虎这个乡下孩子渐渐感觉到外面世界的精彩和一种抑制不住的诱惑。
文昌城在阿虎眼中简直就是一个大千世界。在文昌城里可以看到很多在农村看不到的事情,学到很多学不到的东西,每次随父亲到城里玩或者办事,都是他绝好的学习机会。
他记得第一次看到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的情形,是几个从船上下来的水手,酒喝多了正在街上打架。外国水手们人高马大,打起架来没有人敢近前相劝,包括那些衙役们也躲得远远地看热闹。只见一个身穿黑袍的瘦长个子男人冲上去,用一种当地人听不懂的话大声训斥他们,几个被教训的水手乖乖垂下头来,服服帖帖地回到大铁船上去了。阿虎问父亲,他们是什么人,父亲告诉说他们是英国船上的水手,那个教训他们的人是外国教会在本地传教的教士。
小阿虎眨巴着小眼睛,似懂非懂点点头,他不懂什么是教会和传教士,但凭感觉,他知道那些来自大海那边很远地方的“人”与“事”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显然他对这些人和事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和浓厚兴趣。
兴旺的海南商贸
一直以来,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商人和传教士们,都是冲着中国丰饶有利的商贸舆情而来。
早在宋代,海南商贸就开始勃兴。其时该岛已是“商舟所聚处也”。([明]《琼台志》卷41)官府在此设立官渡,已有外国商船聚集,成为停泊借宿之所。“商旅云集,海舶辐辏”,“自泉、福、两浙、湖方至者,皆金银物帛,直或万余缗;自高、化至者,唯米包瓦器牛畜之类,直才百一”。([明]《琼台志》卷11)海南则以“贸香为业”,所易之香,品类颇多,有沉香、蓬莱香、鹧鸪斑香、笺香、生香、丁香,和槟榔、椰子、吉贝等主要货物。([南宋]赵汝适《诸蕃志》卷下《海南》)海南的海外贸易不但有一定的规模,而且有一定的独特性。早在乾道年间(1165—1173),为“专一觉察市舶之弊,并催赶回舶押解”,宋廷在海南设立琼州市舶分司,隶属广州市舶司,主要负责对“市舶”监管,检查南洋往返的船舶,以船征税,成为广东“舶政之源”。([宋]楼钥《攻愧集》卷3《代谢知琼州表》)随着港口商埠的兴起,海南造船业也得到发展,所造商船已北航长江流域,南达东南亚各地,包括清澜港等海南各港口逐渐成为中国南方边陲不可取代的重要商埠。
到了近代,海南作为通商地日益重要,鸦片战争后五口通商,中英中法《天津条约》都有增辟琼州为对外通商口岸的规定。而与海南只有268海里之遥的香港商人们,更是看好海南这个近在咫尺的市场。他们为了香港与琼州贸易的发展,不惜派专人前往琼州办理有关口岸开放事宜。
无独有偶,1871年9月中日《修好条约》在天津签订,同时签署的《通商章程海关税则》第一款规定的“中国准通商各口”即有琼州口。
1875年12月,海关总税务司赫德(R.Hart)发布通令,任命英国人博朗(H.O.Brown)出任琼州海关首任税务司。
1876年4月,外籍税务司管理的琼州海关在琼成立。
海南因是世界上最好的香料天然产地之一,且处海上丝绸之路要津,在香料交易中居举足轻重的地位,海南民间有“贸香为业”之说。那些外国商人带来交换的货物主要是洋布、洋烟、洋火和一些稀奇奇巧之物,甚至鸦片。
文昌街俨然是小香港,到处可见外国商人和水手的身影,他们出入酒馆茶肆,包括当时中国少见的咖啡馆,其开化程度可见一斑。
传教士的身影
在海南各地除了外国水手外,经常可看到的西洋风景是传教士的身影。
西方教会在对中国的传教活动中,对于这个偏离大陆而风情习俗近似南洋的热带海岛,非但没有忽略,反而情有独钟。
事实上,早在16世纪下半叶,西方传教士的足迹便已遍及海南的三亚和海口等地。三百余年中,天主教和基督教在海南的活动断断续续。传教士早期的活动大多同情关心民间疾苦,对海南的自然生态、地理环境做了很多有益的科学研究和宣传介绍。
近代以后,美、英、法等资本主义列强依仗不平等条约,深入海南各地,使传教的本来宗旨受到很大冲击,但传教活动仍旧势头不减,发展教徒成千累万,他们建立教会,设立教堂20余座。海南岛第一次为欧洲人所知,就是经成立于1630年的“爱南耶稣会传教团”的介绍。
海南坐落在东京湾南海西北部的海湾,为中国大陆(北及东)、海南岛(东)和越南北部(西)所环绕,长500公里(300英里),宽250公里(150英里),最深处70公尺(230英尺),主要航道经过中国大陆与海南岛之间的琼州海峡。有红河注入,主要港口包括越南北部的边水和海防以及中国的北海。的右边,和东京湾比肩并列。在经过了许多个世纪的默默无闻之后,海南岛由于它所处的位置与那些列强正在竭力争夺的地区关系密切而突然变得引人瞩目起来,其幅员、资源、人口、港湾的特性都成为各国渴望了解的对象。
直到新的传教士们登上这座岛屿为止,人们一直难以确切地了解关于海南岛内陆地区的任何情况。其后几十年间,先后有数十名美国传教士和他们的家人来到海南,海南岛随之陷入一系列掠夺纷争之中。
宋耀如在整个成长和活动时期,不可避免地面对一个新的基督教中国扩张的时代。1880年代,美国基督教长老会教派的传教士第一次踏上海南岛,开始了在中国这个热带岛屿上的传教活动。并于1893年专门成立了美国基督教会长老会教派海南岛传教团,分设琼州(海口)、嘉积(琼海)、那大(儋州)三个传教站,管辖数十处传教点。
活跃在海南岛上的传教士们,在布道的同时,还考察和记录了当时海南许多方面的情况,写成《棕榈之岛——海南概览》等书简,成为迄今所知少有的关于海南岛的英文专著,向世界撩开了这个西方人很少了解的神秘海岛的面纱。包括后来的法国传教士萨维纳在20世纪20年代写作的《海南岛志》,都是不可多得的关于海南风土人文的珍贵历史资料。
这种以文化艰涩混同为特点的时代环境,是与宋耀如后来接受、实践基督教文化新教理想与美国自由主义精神对中国现实本质改造的意愿相一致的。
应时而起的华侨潮
海南历史上隶属广东,文昌与广东其他地区有割不断的政治经济关系和地理根缘,广东的社会经济发展前卫也是影响少年韩教准成长的一个重要因素。
广东人自古以能吃苦耐劳著称,近代资本和商业的发展很少没有广东人参与的。南洋种植园经济的繁荣和美国西部大铁路建设,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建立在中国劳工,特别是广东劳工的血泪白骨之上。
而海南的华侨文化本身就是融入在广东华侨文化中的。广东是我国华侨最多的省份,其移居国外的华侨分布在世界五大洲,而绝大部分在东南亚和北美。成为一名“番客”而不是其他,这是当时广东地区舆情大势所趋。
社会潮流对资本最大限度地追求与向往,是华侨潮应时而起和不可规避的现实境况。近代新兴的最大资本市场——美国,就成为中国新移民追逐资本的理想之地。
文昌“番客”作为广东华侨文化的一个部分,历史悠久,人数众多,分布在世界各地,以致有“凡有海洋相通的地方,就有海南人”的说法。它和广东的中山等地齐名,被誉为“华侨之乡”。
华侨文化对宋耀如的影响可以说从出生的那一天就开始,并渗入了他的骨髓之中。宋耀如作为一个默默无名的农家子弟,早期并没有接受过太多中国文化熏陶,但对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理解变通有如此悟性,与其从小所依的文昌生活环境和广东风起云涌的华侨潮流影响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也是解答后来宋耀如一生行为不惑的一个客观辩证的依据。
充满好奇和渴望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预兆显示这个农家少年会在后来的中国历史风云中,以经营一个独一无二的杰出家族,对中国乃至世界近现代史发展产生这样重大的影响。也没有迹象表明,这个偏荒之地的农家能像那些豪门大户一样,对子女有如此培养和期待。但他那种与生俱来的特殊品质,是舆地环境所赋予的,是他日后成功的一个不可忽略的先决条件。他无疑得益于文昌风水地脉人杰地灵的熏陶,充满高尚新奇的理想和追求,他向往光明,是一个有着伟大思想潜质的人。
我们穷究“文昌”,可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国南方海港小城的普通的人身上,找出那不寻常的天音。
文昌较完好保留了宋耀如的早期生活痕迹,从宋氏祖居提供的线索和实物资料中看,少年宋耀如的成长环境和过程,是那个时代开启宋氏家族大智慧人生不可或缺的灵感源泉。
随着年龄增长,少年宋耀如对国外生活充满了好奇和渴望。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了强烈的出国愿望,希望能像那些精明能干的“番客”一样出海闯荡,博取富贵和名利,体会外面的精彩,然后衣锦还乡。
出于经济上的考虑,韩氏夫妇也希望两个孩子能到南洋投靠亲戚,当个学徒什么的也有个照应,几年后博得一点富贵,再回到文昌家中,买田造房,娶妻生子,像左邻右舍大多数乡亲那样,成为一个殷实的南洋客,就可满足了。
当时文昌大多数人出洋是把下南洋作为首选,因为一是到南洋比到西洋近,花费小,二是乡亲多便于相互照顾,回乡探亲也较便利。
而和一般人想法不一样,宋耀如想知道真正的西方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西方人生活的地方和文昌一样吗?他们为什么那么聪明?为什么他们会造出这么大的船?这些船是怎样造的?这些船为什么会冒烟以及它们是如何在海里航行的?
宋耀如更想到近代贸易的产生地和科学技术的故乡西洋去体检和生活。当时到南洋的华人主要是从事种植园工作,科学技术含量小赚钱也少,纯粹做苦力的多,这是一些眼光较远的广东人所顾虑的。
一些心气较高的人,选择了到路途更远、科学技术与经济更发达、眼界见识更广阔的美国等西洋国家去拼搏。这些人中如容闳等,后来在国家近代化进程中,曾经受到清朝统治者的重视,对于引进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开启国智,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改变他命运的一个人
就在宋耀如为出洋拿不定主意而烦恼,左右徘徊不定的时候,那些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华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开始有意与这些人接近,没事就往他们那里跑,了解和探听西洋包括美国的情况。
当时的美国正处在国力上升时代,其气势宏大的西部开发更是一件轰动世界的壮举,无论是建设规模还是科学内蕴,都是空前无比的。宋耀如听后简直热血沸腾,他要到美国去的意志更坚定了。
但父母及家人的意见如泼冷水。家里人普遍认为美国隔着浩瀚的太平洋,单趟航行就需要数月时间,十分危险不说,三十多美元的巨额船费也是家庭难以承担的。下南洋顺利时数天就可以到达,而且可以搭乘回乡乡亲的便船,省下一笔费用,况且,回来省亲也方便。
父母为两个孩子下南洋做了力所能及的准备,和南洋的亲戚取得联系,安排两兄弟到马来西亚一家店铺当学徒。哥哥韩政准是一个安静听话的孩子,对父母的安排没有什么意见,后来他留在了南洋,并在那里艰苦辛劳,默默无闻,终老一生。
人小志大的宋耀如却不这样,虽然在1875年他和哥哥一起去到东印度群岛,但他从来没有打消过去美国的念头。12岁的他向往的是美国这样充满生气和魅力的国家,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在南洋边做学徒边寻找机会。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邂逅,也许宋耀如也会像哥哥那样在南洋当学徒,做生意,在与海南环境相似的热带种植园中侍弄橡胶咖啡什么的,最后或者能成为一个优秀商人或种植专家,像绝大多数南洋客那样,终老于斯,度过平凡而简单的一生。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