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21日,蒋介石正式宣布下野。下午在飞抵浙江杭州笕桥机场的专机上,蒋介石接见了当时的台湾省主席陈诚以及第二批运金功臣吴嵩庆。在顺利转移了第二批国库黄金后,黄金已偷运大半,计划至今都未遇到太多阻碍,蒋介石神态『甚为安详』(吴嵩庆日记);当晚蒋介石宿于杭州空军学校天健北楼,『悠然度过了那么多年未曾有过的宁静的一夜』(蒋经国日记)。然而,就在蒋介石以为一切可以高枕无忧时,上海方面却发生了一件让他始料不及的事……
蒋介石“安详”的背后,也是因为仍保留国民党总裁一职的他,在下台前已经做了一系列人事安排,让其亲信掌握党、政、军及各省大权。他虽然名义上隐居溪口,却架设了七部电台,以无线电台的电讯及密码控制着军政大权;军务局局长俞济时随侍左右,随时操纵着局面,也牢牢掌握着国库黄金向台湾转移之事。而前来请示“总裁面谕”的国民党军政要员仍络绎不绝,溪口实则成为事实上的“陪都”。
蒋介石担心尚未掏空的国库会被代总统李宗仁所控制,想先下手为强,于是主动出击……
1月23日,蒋介石的“总账房”吴嵩庆访问陈诚、严家淦(时任台湾省财政厅厅长,协助陈诚主持“币制改革”,发行新台币稳定台省金融)及财政部部长徐堪,奉命继续交涉“军费草约”中剩余一半金银外汇的转运事宜。
“……(上午)访(陈)辞公及严(家淦)厅长,访徐(堪,财政部)部长交涉余款……十时余至署,交办各案,人员大都已疏散,仅余五十……11时至凯歌堂礼拜(按:在南京东郊小红山,为蒋介石夫妇做礼拜处),人去堂空,心为黯然。……4时至机场,沪天气恶劣封机,只得改明日成行……
1949年1月底,快到中国传统农历新年了,刚上任的中华民国代总统李宗仁为安抚军心,向负责保卫南京安全的警察们承诺,今年春节,每位执行警察可领到“袁大头”一块,真金白银,绝不食言。然而当特派员手拿代总统手令来央行提款时,眼前景象竟让他大吃一惊:国库已空空如也,所剩无几的黄金也正在装箱打包。代总统收到报告后,经多番询问才得知,他们是在执行国民党总裁蒋介石的命令。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说话如猛虎走雪,一步四朵梅花;而大名鼎鼎的李代总统,这次却要食言了!李宗仁大怒,当即下令央行高管人员停止转运黄金,并将运走的黄金追回来。
李宗仁此举,使蒋介石的运金计划遭遇了严重阻碍,几乎流产。
1月27日蒋介石日记:
“……约见林崇墉谈中央银行现货(按:指以军费“草约”提出以后剩余的一半黄金纯银)运厦门,闻刘公(攻)芸有难色,殊为疑虑,世人皆利临(令)智昏,真能明理识义者,究有几人?……”
蒋介石日记中提到的林崇墉,是蒋的“忠诚干部”,时任中央银行业务局局长,熟知央行内幕。蒋介石越过新任央行总裁刘攻芸召见他,谈黄金运厦事宜,是别有隐情的。蒋下野后,俞鸿钧也随之去职,接任央行总裁的刘攻芸认为,“以蒋介石下野之身,委实不宜继续下令搬移国库存金”,因此对蒋氏父子一再催办的黄金秘运事宜置之不理,一再拖延。就在十几天前即将下野的蒋总统搬运第二批黄金的时候,时任央行副总裁的他就曾公开表示强烈反对,这让蒋介石至今耿耿于怀。而其背后的靠山桂系千方百计阻挠运金、“不惜断送国脉民命”的“卑劣阴谋”,更让蒋介石深恶痛绝。
举棋全在定棋间,料事容易做事难。那么,这位仗势桂系、让蒋总裁极为不满的刘攻芸,究竟何许人也?
刘攻芸(1900—1973),原名刘驷业,福建侯官人(今闽侯人)。早年入清华大学,后入上海圣约翰大学肄业。1919年赴美留学,获经济学硕士;1924年入英国伦敦大学后获经济学博士和哲学博士双学位。1927年回国,任国立中央、清华两大学经济学教授。1929年任中国银行总会计,曾主持该行账册更新。1935年任中央信托局副局长。1937年,任邮政总局副局长、邮政储金汇业局局长,期内创办了华侨汇款业务,使邮汇局受到银行界的瞩目。1940年担任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四行联合总办事处秘书长(主任委员孔祥熙)。抗战胜利后,转任中央信托局局长。1947年3月出任中央银行副总裁(总裁张公权)兼业务局局长。1949年1月继俞鸿钧为央行总裁。刘攻芸属于学者型官僚,对蒋介石将黄金运台持强烈反对态度。
1月28日,蒋介石又召见联勤总部总司令郭忏,指示运金事宜,试图内外夹攻,迫使中央银行就范。“……令(郭忏)悔吾来见,处理上海中央银行现款运出之指示,并决定固守江防。”
与此同时,卸任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也不甘寂寞,奉蒋介石之命以央行常务理事身份在上海继续筹划黄金秘运,为下野“总统”蒋介石效力。1月28日,俞鸿钧从上海致电身在溪口的蒋介石,报告国库库存详情:“奉化总统蒋钧鉴:3906密 (一)沪国行存金尚有82万余两,银圆2600万元,以前因存兑金银,故不得不酌予留存,现在政策变更,无此需要,亟宜早日运台,免滋延误。除密洽刘总裁迅办外,拟请由经国兄电话催办。(二)……谨闻。职鸿钧叩感印。”
蒋介石虽然身在溪口,但他早已在总统府的军务局安排人手,要求国民党军务,事无巨细都必须向他汇报。可见蒋虽辞职,仍是国民政府的最高独裁者。所以俞鸿钧在这封加密电报中仍称之为总统。俞鸿钧在交涉过程中遇到了麻烦,麻烦是因为刚上任的央行总裁刘攻芸。俞鸿钧担心代理中央银行总裁的刘攻芸延误把资金运出上海,要蒋经国去电话催。同时俞鸿钧也提供了当时央行内部的“黄金暗账”,比后来刘攻芸告诉蒋的秘书周宏涛的黄金量要多14万两。
蒋介石收到电报后,觉得很不是滋味,此正所谓“时来易觅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他在日记中曾暗暗讽刺道:“世人能明理识义,始终如一者,诚难得也。”言外之意就是有人是两面人,不够“明理识义”;这个人,就是刘攻芸。
李宗仁的桂系也在争取这笔黄金银圆,紧锣密鼓地,目标都指向这位刚刚上任才八天的央行总裁刘攻芸。党政双方元首,一个国民党总裁,一个国民政府代总统,都在向刘攻芸施压,这使他骑墙难下,伤脑筋不知该听谁的。刘攻芸犹豫不决,迟迟不愿意继续启运国库黄金,正是李宗仁下的命令。李宗仁上任后,处处因国库空虚而受到掣肘,他虽然下令追回已运走的黄金,可结果总是徒劳无功,毫厘未返。恼怒之下,他给刘攻芸下了一道书面命令,不准再运走一分一厘的金子,否则唯他是问。刘攻芸接到命令后,自然立即执行。他的借口是,军费的开支数量很大,作为央行总裁,来调动央行所剩金银,这是不合适的。这和财政部部长徐堪的口径是一致的。于是无论俞鸿钧如何周旋,也不敢再让他运走一两黄金。俞鸿钧无奈之下,只能密报蒋介石,另做打算。
毕竟,“蒋”还是老的辣。老蒋获悉央行老底后,又连忙调兵遣将,以各种名义向中央银行施压,索取金银外汇。
且看1月30日吴嵩庆日记:
“昨晚得电话,谓(郭)总司令(按:28日郭忏已在溪口得蒋有关央行金银外汇指示)将予11时许抵沪,嘱往接。晨先应约至徐宅,知为财部及重庆电力公司借款事,余允转达,此即所谓官僚资本欤?(按:川人财政部部长徐堪还在营假公济私的借款。)至(中央银行)业务局一转,知海军款今日到,起搬。11时至机场,三总司令同来。约3时至俞(鸿钧)宅谈,按时往。谈毕后赴招待所一转,晚应陈(大庆)司令宴。晚间开联勤座谈会,10时半又至徐宅报命。闻初公(陈良)谈,前天共党广播,迫人太甚,恐和平无希望。”
这是蒋介石下野前的安排及在溪口有关央行金银外汇的新指示。三位总司令分别是空军周至柔、海军桂永清及代表陆军与联勤的郭忏。他们同去见俞(鸿钧)、刘攻芸及徐堪,就是将央行剩余的金银外汇也拨为军费(其中包括蒋总统下野前夕命令拨给三军的“抚恤金”两三千万银圆,数字近于央行余留的银圆2600万元)。三位总司令与财务署署长同去,是为了表示慎重,也含有示威加压、“赶快拨下来”的意思。急着要钱,主要是怕代总统李宗仁截留现金,都是蒋介石在幕后催促。
央行总裁刘攻芸,面对蒋介石咄咄逼人的攻势,依旧采取拖延战术。双方僵持之际,俞鸿钧再次奉命出面当说客,对刘攻芸施以攻心术,晓以利害,极力劝说刘倒向蒋介石一边。
这样,空军总司令周至柔、海军总司令桂永清、联勤总部总司令郭忏三人,与财务署署长吴嵩庆一道向刘攻芸施压,再配合俞鸿钧的极力劝说,刘攻芸终于动摇,勉强答应交出国库剩余黄金银圆。就像一匹被人抚摩着要它戴上笼头、套上车子的马,刘攻芸虽然不高兴拉车,但也毫无办法;更何况被戴上的还有可能是黄金笼头呢?
“说服”了刘攻芸之后,蒋介石这才过了一个好年。据蒋经国的日记记载,他们父子在家中自制年糕,父亲笑容满面地吃芋头,看孩子们玩耍。
1月31日,吴嵩庆趁热贴呱嗒,再次拜访刘攻芸,催取军费。以下见其日记:
1月31日:“(晨)9时按约至刘(攻芸)宅续谈昨事,决定原则,余再洽。”
2月1日:“……(晨)赴徐(堪)宅,谈借款事,嘱暂候。……”
2月3日:“……晨赴徐府,借款事,先支5000万(美)元(外汇)。谈到副食费事,汉口(白崇禧)方面改发现洋,为此可公(徐堪)甚感焦急,时庞(主计长)秦二公偕张局长至,因决定先照商定32亿(金圆券)拨,又运输费先拨3亿,海军先拨3亿(闻孙院长核定8亿,国库署已拨……)。”
同日,俞鸿钧由上海发给蒋经国一通密电,由俞济时2月4日转呈蒋总裁,电文称:
“溪口蒋教育长经国兄勋鉴:3906密 沪存金银已洽刘总裁速运,此间事务,大体就绪,拟于微(5)日赴穗返里一行。赐示请饬寄穗央行收转,并乞转陈为祷。弟俞鸿钧叩江印。”
这份密电表示刘攻芸已同意将上海剩余存金运出。亦即直到2月3日,俞鸿钧才终于“说服”了刘攻芸;然后决定5日离开上海经广州回香港老家。
2月4日蒋介石日记的“一周择要”,也记了有关本次运金的事:
“一、青岛我军应如期撤退;二、上海现金运完否?……下午:徐可亭(堪),毛人凤分别谈话后……”
重要的一句是“现金运完否”,就是把央行在军费“密约”之后剩余金银外汇的另一半提光,这里也含交代给吴嵩庆的任务。
另有资料显示,面对态度坚决的李宗仁和想力保国库的刘攻芸,千里之外的蒋介石为了运金,早就在上海安排了一枚“重炮”棋子。本来打算到情况紧急时再用这枚棋子,没想到刘攻芸的出现给他的运金计划带来了一些麻烦,于是只能提前派此人出马。这位可扭转败局的神秘人物,在上海的地位可以说是说一不二或数一数二,连代总统李宗仁也忌他三分;此人即手握50万重兵的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得知刘攻芸那边一再推诿,蒋介石立即让蒋经国联系汤恩伯,再次对刘攻芸威胁利诱。俞鸿钧三番两次地密洽刘总裁迅办;蒋经国函电频催,屡屡以国民党总裁的命令强压;再加上手握重兵的汤恩伯亲自助阵,刘攻芸最后只得被迫妥协。
总之,为了说服态度“坚决”的央行总裁刘攻芸以及犹豫不决的财政部部长徐堪,蒋介石可谓动用了多方面力量。所以可以说,这一次运送黄金的过程十分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