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龙
回乡的路,我走了三十四年。
1974年,我在河南省沈丘县插队落户当知青。许是命运的缘故吧,下乡仅半年,我便得了急病。幸而我是“毛主席派来的知青”,县人民医院对我进行了全力抢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病愈后返回郑州,时光竟一闪过去了三十四年。
这些年来,我时常惦念那些给了我新生的人,希望能回一趟沈丘,找一找当年为我疗疾的医生,看一看乡下的父老乡亲。感恩之情牵扯着我,日里夜里想了千百回,终于在2008年的国庆假期里,了却心愿,踏上了回乡的路。
没想到,从郑州到沈丘,高速公路竟如此快捷。仅三个小时,便下了高速路口。当年这几百公里的路程,咋说也要走一天呢。下高速后,十几分钟后,便到达了沈丘县人民医院的新址。我向值班领导打探当年为我操刀的外科刘大夫。值班领导告诉我,你说的是刘传杰吧,几年前去世了。我不禁愕然。晚了,我来晚了,见不到救命的恩人了!我为什么来晚了呢,三十四年啊,我为什么现在才来呢?心里不由得自责起来。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事,是不能吃后悔药的。
内疚伴着遗憾、惆怅和茫然,充满了目及的空间。
说句实话,34年后,重返沈丘,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见到谁。老一辈的人,谁还健在?同辈人,谁还守护在村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就只好听由命运之神的指引了,见到谁算谁吧。我的心绪渐渐转移了焦点,想到即将见到的那些熟识的或不熟识的乡亲,眼眶竟发热了。
刘庄店公社。杨庄。梨园。白杨树。知青点。乡村的镜头,一一在脑海中闪现。杨茂修、杨茂品、杨茂生、杨茂平、杨茂兵、杨奎元、杨新芳、纯良、喜良、黄毛、大瓤、撅头、彩、瑞、平、平她娘……一张张生动的笑脸,在眼前切换。乡间公路两旁那高高的白杨树,是当年迎接我们的小白杨吗?脚下的路,千万人走过千万次,我们留下的脚印还在吗?知青点门前,那个飘着绿叶的水坑,还有吗?
载着我的车子,一路打探着,终于来到了我们的知青点——杨庄。
可是,我却认不出它来了。“这就是杨庄啊!”一位朴实的农民告诉我。他正在路边晒玉米。
这真的是杨庄吗?从前的土房,草房,全都没有了,就连我们住过的“外包青”(里墙为土坯,外墙为青砖)也不见了。呵呵,全都是红砖水泥顶的房子呀,有的院墙贴着瓷片,有的上着铁制的大门,路边停着农用机动车、摩托车……真的,我已经认不出来杨庄了。34年前,那个一穷二白的杨庄,哪去了?想当年,农户的房子,哪里有院墙呢。现在,高墙大院,举目可见。
一位热心的大娘(我不知她是谁),将我引到了杨新芳的兄弟家。杨新芳的侄女用座机打通了杨新芳的手机。很快,杨新芳就从地里回来了。哈哈,这位粗壮的“农村文化人”,憨厚的中年汉子,笑容满面地站到了我面前。当年,他和我们知青最要好。他是村里不多见的高中生,他爹杨茂修是我们的生产队长,他叔杨茂品是我们大队的团支书。
杨新芳和我说笑着、叙着旧,随手抓起了药瓶子,让我看,说是“正在减肥”。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农民大哥开始减肥了,生活真的好起来了!我不是调侃,看杨新芳家的房子,哪里有当年贫穷的影子呢!当年,有这样的歌谣形容沈丘农民的疾苦:“红薯片,红薯汤,红薯面条、红薯馍,离了红薯没法活!”那时的农民,穷得喂不饱肚子,每天只吃两顿饭,早饭是红薯茶,即白开水煮红薯片,午饭是红薯面条、红薯馍或蒸红薯。一年到头,几乎吃不上大米白面,最好的饭食是黄豆面条。哪有菜吃呢,辣椒剁得粉碎,还要弄得很咸。饭桌子是没有的,蹲在门前,抱着大碗,碗里装的全是红薯货。而我们知青,却截然不同,因为有政策照顾,不但能吃上白面条、白面馍,每月还有十几块的零花钱。每当我们开饭的时候,知青点总是围着些孩子,那渴望的眼神,至今让人惴惴不安。
杨新芳领着我,去了田间地头。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村里人都在地里干农活儿呢。我又忍不住感慨,城里人的国庆黄金周,乡下人却在忙秋收。看见我过来了,人们的神色很惊异,迅即化为惊喜,纷纷喊出了我的名字!我的脸上乐开了花,心里笑开了花。也很快就喊出了一些人的名字。但有些人的名字,我是叫不上来的。比如,纯良的媳妇,瑞的兄弟。叫不上来,人家也不生气。纯良的媳妇高声笑道:“今晚到俺家吃饭,一块喝两盅!”
这就是豫东大平原上最普通的农民。大平原是那样平坦,农民的情感无处可藏,全都热辣辣地端出来了。
我兴高采烈地往前走着,杨新芳指给我看,他叔杨茂品正在装车收庄稼。我的心猛烈地冲撞着,杨茂品,他是我最希望见到的人了!当年,是他,把我们五个知青,从公社领到了杨庄。又是他,在我病危之际,组织知青和农民,将我抬到了公社卫生院,又转送到沈丘县人民医院。还是他,在我的手术单上,代表组织签了字,赢得了最宝贵的抢救时间。那时的城乡之间,通讯和交通极为不便。当我父亲从郑州赶到沈丘时,我的手术已经做完。可以说,没有杨茂品的护送和签字,没有他和农民兄弟的争分夺秒,我不会有今天。
“秦德龙!”杨茂品喊出了我的名字。当我站在杨茂品面前时,他喊出了一个知青的名字。杨新芳没有提示他。杨茂品,这位年已花甲的团支部书记,还是准确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百感交集。所有的语言或谢词,都是苍白的。
“34年了!”杨茂品动情地说。
“34年了!”我的眼角溢出了泪。
我给乡亲们敬烟,我给孩子们吃糖,我让随行的朋友为我和故乡的亲人照相。34年的路,很长,很遥远。今天,我回来了,回到了阔别34年的村庄,回到了有养育之情、有救命之恩的第二故乡。
……
我要返回郑州了。离开杨庄之前,我留下了我写的一本小说集《太阳会跑》。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告诉乡亲们,我走过了怎样的人生足迹。我不知道,乡亲们会怎样解读我的作品。他们一定想不到,当年,杨庄的一个知青,死里逃生的一个知青,现在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