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给小树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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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盲人世界

秦德龙

我挤着双目,戴上了墨镜。刚开始,我还不太习惯周围的黑暗。我的双臂不停地划动着,像在空气中游泳。我必须吸着气,摸索着前行,才会不撞到路边的树。渐渐地,我适应了黑暗的路径,像鱼儿适应了海域里的礁石和险滩。

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盲人,就是想在盲人世界里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进了按摩诊所,盲人老李热情地请我落座。

我问老李,收不收徒弟?收的话,我够不够格?

盲人老李的脸庞向我这边张望。只听他平静地说,你想学按摩,就留下来好了,只要你能吃苦。

我连忙表示,能吃苦,什么苦都能吃。

盲人老李也不问我为什么要来学按摩?他让我先把屋里的卫生打扫一遍,再去帮他打一桶纯净水来。我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做着这些事情,膝盖被磕得生疼。

我这副狼狈的样子,老李一点都不感到奇怪。老李用脸望着我说,一看你就没干过什么活儿。干吧,干多了,你就熟悉了。

我有几分吃惊,老李为什么说“看”呢?难道,他能看见吗?

老李让我坐到他前面的板凳上,一边为我按摩,一边讲解穴位和手法。

每天都这样,我先做些杂务活儿,然后听老李授课。

病人不是很多,因为街上的按摩店很多。闲下来的时候,老李就收听戏曲广播。那是台老式收音机,到了固定的时间,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戏。老李侧耳倾听,十分入迷。

真没想到,老李喜欢听戏。

戏有什么好听的呢?慢腾腾的,半天唱不了一句。我们这些年轻人,多半不喜欢听戏。老李也不理我,扔下我在一旁傻坐,只顾自己听戏。

穿衣戴帽,各有所爱吧。我不能干涉老李,也许,他只有这么点爱好。何况,他又是我的师傅,我必须尊重他的习惯。我也很理解他,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不听戏听什么呢?就像歌迷舞迷球迷棋迷一样,做个戏迷,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我们生活在一片戏剧浸染的厚土上,身边有许多戏迷。小时候,我就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南阳出了个唱旦角的小妮儿,唱腔圆润,扮相俊美。观众中有个小伙子看戏入了迷,跟着剧团跑了。不,准确地说,是跟着小妮儿跑了。小妮儿到哪儿唱戏,小伙子就跟到哪儿,跟了好几年。后来,小伙子被他爷爷拽回了家……望着老李在戏曲的旋律中沉醉,我不禁生发感叹,人能迷住戏,戏也能迷住人!

有一天,老李听过戏后,突然对我说,我大半辈子没学会哭,可这两年,一听戏,我就想哭!

为什么呢?我问。

老李不答话。

我发现,老李的眼角挂上了泪花。盲人也流泪吗?我很吃惊。据说,南方有个剧团,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谁倒霉了,就让他(她)唱一出苦戏,转转时运。莫非,老李的心中,也有倒不尽的苦水?

我没有问老李,怕勾起他的伤心。但我相信,老李的身上一定有故事。

我同老李讨论的话题有很多。有一个时期,我们讨论过墓地。这本身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土地管理处一般只允许一块墓地使用五十年。五十年以后呢,骨灰该扔到哪里就扔到哪里。先死的人总要为后死的人腾地方吧?土地资源是宝贵的,怎么能让一个人永远占有一块墓地呢?有位大师,曾立下过这样的遗嘱,死后将骨灰装进盛钙片的空瓶子里,然后,抛向大海。这真是一种境界。我和老李对大师钦佩不已。我们还讨论过形形色色的葬礼。活着的人,总要搞一个仪式,人们不是要悼念死者的亡灵,而是在欢庆自己还活着。人们生活在生活里,却在计较为什么追悼会改称遗体告别仪式?

我和老李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除了他经受的苦难经历,我不便和他谈论,其它的尽可以畅所欲言。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装扮成盲人呢?难道仅仅是为了与世无争吗?每当我审视自己的时候,总是犯糊涂。因为,我弄不清自己的心在哪里,在身体里吗?为什么看不见自己的内脏?在身体之外吗?自己的身体又怎么会知道?在眼睛里吗,为什么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我想了许久。

我终于决定,要尽快离开老李。这辈子要做的事儿多了,总不能因为一棵树而看不见一片森林吧?

那天午后,我心不在焉地陪着老李听戏。老李突然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离开这里吧。

为什么?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叫了起来。

不要叫喊。老李昂着脸说,从你一来到我这儿,我就看出来了,你不是个盲人。你是装出来的,也仅是戴个墨镜而已。

我很吃惊。老李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管。但是,我请你离开。老李说。

我无言以对。不要说盲人什么也看不见,世界上的事,无论多复杂,也瞒不过盲人。

实话对你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都是我意识到的。老李骄傲地说。

我知道,老李有很强的辨识能力。也许,“意识”是一种超越自我而存在于时空中的物质。说实在的,我和老李还没处够。真要离开他了,我竟有几分失落感。如果我离开了,再也无法感知他所经历的一切了。

但我还是对老李深鞠一躬,离开了盲人按摩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