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之后的半个月,大约是七月底了,哨头又主动给我介绍了第二单。
说实话,这一单我并不想接,因为没啥把握,不过爷爷在旁边先帮我答应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这是什么单子呢?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测凶吉。但这东西很耗费精力,做完了跟打一场架差不多,估计得累得半死。
要测凶吉的人家在咱们镇上,公安县斗湖堤镇。一对老人守着几间灰色的破瓦房,瓦房还夹杂在很多崭新的楼房中间,那种视觉的反差触目惊醒。老人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出嫁到隔壁镇了,儿子以前在外地打工,不过七年来杳无音讯。两老人连他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所以想找我测一测。
我和哨头出发先到镇上找了个宾馆住了两天,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还不敢用沐浴露之类的东西,直接用凉水冲了好几遍,两天之后我们就带着背囊到了老人家里。
和第一单的老人一样,这家里的两个老人对我们也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连大气都不敢喘,手脚哆嗦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句诛心的话,他们就差给咱们跪下来了。
我本来不喜欢摆架子,但爷爷几次三番都跟我讲过,要保持一个道士的神秘感,为了能长期的吃这一碗饭,有些时候必须得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
瓦房的布置别无心意,堂屋里空空荡荡,对门的后墙上贴着两幅塑料画,一副是毛爷爷,一副是十大元帅。
画的前面是一张快散架的烂桌子,上面摆着热水瓶啊,茶杯呀,香炉啊什么的。
我稍微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然后把桌子收拾了一遍,将香炉摆在案桌的正中间,又点了三炷香(这里提一句,不知道其他地方的风俗怎么样,不过在我们荆州这里,点香之后如果有明火,千万不能用嘴凑近了将它吹熄,手上慢慢的摇一摇倒是可以,否则就请不来神了)。
我背对着桌案盘腿坐下,两个老人也颤颤巍巍坐在了我对面。我从背囊里掏出一把纸签,这种纸签,可能绝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大家见到过测凶吉的签子,都是用竹或者木削成的,放在一个竹筒里。测签前先对着神灵把自己的姓名,生辰八字,想知道的事情报一遍,然后敛神祈请上天喻示,手中不停摇动竹筒,一直到有根签子自己蹦出来,然后根据签子上写的签诗来推测凶吉。
而我的纸签呢,原理是一样的,就是用一张10X30厘米的白纸折三次,和古代的奏折差不多,右边的封页上写“上上签”“上吉签”“中吉签”“中平签”“下下签”等字样,先初步判一次凶吉。里面打开呢是四句签诗,签诗的内容当然各不相同。最左边的封页上画着符图,这些符图的内容恕我不能直言,里面的细节不能轻易透露出去,否则会被神灵怪罪的。
纸签一把共三十六支,爷爷传给我的就是那么多,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不过前年三月我去湖南常德跑业务,居然也见到一个同道使用纸签,但却是一百单八支,我两一起交流了三天,再一次刷新了我的三观,不过这是后话了。
我握着纸签,让老头子跟着我的祷辞念了一遍,然后让他抽一支。
老人满眼的敬畏,颤抖着手抽了一支递给我,我双手接过纸签,又闭眼默祷了一遍神咒,终于将纸签展开。
下下签,凶多吉少。我不动声色的把里面的签诗仔细的读了一遍,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
就这样直接告诉他们吗?我有点于心不忍,因为我能想象得到这两老人得知真相后的悲苦之状。但不告诉他们吗?终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
我心里像是有把刀在搅,浑身的精力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的快消耗干,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两老人眼巴巴的看着我,眼睛里的光芒和上一单那位老婆婆的一模一样。
畏惧,期待,希望,悲戚,所有的情绪全藏在了里面。
“你们的儿子现在过得很好,但与你们无关了”我尽量的放缓了声音道,然而目光却飘向门外不敢直视他们,“你们不要担心”
我话一说完,两位老人身体一怔,过了半晌老婆婆终于开始小声的抽泣,抽泣声恍如夏天的雨点越来越大,最后哭得撕心裂肺。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痛苦我不能体会得到,因为我还没有到那个年纪。然而我心里的悲哀却像半夜的水雾,不知道从何升起,更不知道从何落下,四面八方源源不断。
说句很矫情的话,我当时真的就想冲出去。
这活真他妈不是人干的,老子再也不要做了!
然而我却不敢妄动,我还要强作镇定的把谎话说圆满。
“他走得很平静,没遭什么痛苦,把所有的怨念和羁绊都卸掉了。”我轻声道“他很想念你们,为过去的无知,鲁莽和冲动所愧疚,相信下一辈子,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给予所有爱他的人足够多的爱,就像这一辈子你们给他的那么多……”
老头子听完也跟着哭,哭得肝肠寸断。
能哭出来就是好事,把所有的情绪一次性的全都释放出来,事情会很快过去的。
等两位老人哭完,我也和哨头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老人从卧室里掏出个花布小包袱,里面翻出一大沓的钞票,最大面额是五十,最小的有八几年的一分钱硬币,总共八百块,老婆婆还从后院抓了两只鸡,用草绳捆了一并塞在我和哨头手里。
钱我后来趁他们不注意丢在大门后面了,两只鸡也绕了一大圈,放回到他们后门口。
有些钱你可以拿,但拿了你真的忍心花?
有人会问,他儿子到底怎么样了?
高空坠落,并且没死,至少捱了三天才断气。
那时候是07年,房地产即将迎来一个大的高峰,我猜他是在建筑工地做事,失足从楼顶上掉下来的吧,谁说得清呢!
这一单做得我精疲力尽,回去躺了小半个月没动,那哭声没日没夜的萦绕在我的耳朵旁,搅得我坐立不安,我不止一次的跟爷爷说起我不想做这一行了。
不过爷爷也懒得理我,只说这是入行的磨合期,自然的反应而已,过几天就活蹦乱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