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厦门之前,我把大饼托付给了苹果。她还没有心思去上班,天天在家练习蛋糕裱花,有她相陪,大饼不至于在宠物店笼子里患上忧郁症,亦或是等我五天后回来,因为浑身沾满屎尿而认不出它。尽管这只小草狗的模样在宠物店里的一群纯种狗中非常另类。
我不知道阿飞是怎么知道我们去鼓浪屿的航班的,而且和我们住在了同一家家庭旅馆。更令我吃惊的是Sofia也跟来了,她和Anson分两次航班到达,分住两间房。不言而喻,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
Sofia和阿飞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原本计划在白天的拍摄完毕后,踏着温暖的细沙,在最后一抹阳光照在沙滩上的时候向Anson表白。也许只有阳光落尽,彼此相互都看不清的时候,我才有脸皮面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哦,VV,窗户纸终于捅破了,我也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或者:“哦,不,VV,我欣赏你,但我们不合适,你会找到更好的。”
无论哪种结局,都不会把我击倒。我已经把心理盾牌牢牢地抓在了手里,盾牌就是——脸皮厚。
阿飞确实是个麻烦,这两天天天跟着我选景和拍摄,甚至说要代替助理帮我打反光板。我告诉过他别跟着我们了,可是傍晚他又出现了,坐在沙滩上看着我们,这个“看”是“看管”的“看”字,他既然恬不知耻地朝海里扔沙子玩,假装自己未成年。
家庭旅馆的一层是个咖啡厅,里面非常安静。头两天Anson没有拍摄任务,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发现咖啡馆里只有他一人,对着笔记本电脑,晚餐时间回到旅馆,他还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对着电脑。第二天我点了炒饭作为晚饭,问他是否也需要来一份,他微微笑着,说不用了。也许真的对我没兴趣,也许因为阿飞在旁边,他不想对下属表现得太殷勤。我注意到两天Sofia都没有在他身边。
夜幕降临之后,大家集中在咖啡馆里打扑克牌,我打发阿飞去广场买奶茶和猪肉脯。这里最有名的奶茶是以一只猫的名字命名的,颇有江湖范儿,叫“张三疯”。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月亮高高地挂着,在这岛上,我一点都不担心阿飞会出意外。
Sofia从楼上房间走下来,和我打了一声招呼。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不如以前热情,这笑是挤出来的,相当用力,就如同牙膏用完后,继续尝试从管子里挤出最后一点儿牙膏那么用力。
“哟,大家都在呀。”她顺势把手搭到Anson的肩膀上,Anson不引人注意地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拉下。她无趣地拉了个凳子坐到了Anson旁边,看着牌局,没有焦点的眼神散乱而手足无措。大约十分钟,她起身离开。
从旅馆到广场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可阿飞去了有半个小时,又过了十分钟,我开始担心起来。虽说晚上短期游客都离岛了,他身上也没大笔现金,但小地方的本地女人或男人是否会劫个色,也未可知,所谓饥不择食,与外形无关。
按理,他这么大的男人了,我不应该这么担心他的,更何况这人还三番两次伤我的自尊。但现在我真担心过几天在这个异地他乡发现他被先奸后杀的尸首,是的,我承认我开始担心他的安危了。
我起身离座,说去上厕所,实际上是从厕所门口绕了一圈,然后向旅馆门口走去。旅馆出门左拐是去广场的路,阿飞应该是从那里回来,可没有人。我穿过咖啡馆,打算去二楼他的房间里看看。
意外总是会在瞬间发生,当你看到两样毫无关联的事物在一起时,或者说永远没想到这两件东西会凑到一块儿的时候,你便会明白,但凡能想起的人类文学里所有有关吃惊的词语,都是由于这些时刻的存在而诞生的,我惊诧、惊讶、诧异、心烦意乱、不知所措,怒火中烧。
阿飞在房门口和Sofia在聊天,手里拎着奶茶的外卖袋子。
见到我后,阿飞与她道别,而Sofia只是对着我冷冷地皮笑肉不笑了下,便与我擦身而过,“噔噔”地下楼。
“阿飞,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不过是借着陪我来工作的理由,借机和漂亮性感的Sofia接近罢了。我真是看穿你了,我去拆散Anson和Sofia,最终受益的也许还是你呢。”
阿飞一脸淡然,从容不迫,也许是装出来的,指不定心里和我一样不知所措呢。我们两个人都在猜对方的底线,可是他们确实只是在聊天,阿飞既不是我男朋友也不是我老公,聊天能代表什么呢?法律没有规定未婚男女不准勾搭。不不不,我尽力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说他们确实是在做暗度陈仓的事情。我想做一次道德警察,可以站在道德的高度谴责、谴责再谴责,但谴责的无数次平方,也难安抚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他背叛了我这个朋友。
眼前这个令我从上到下都厌恶的人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吧,电影看多了,都是套路台词。明天开始不许跟着我了。”我转身向走廊另外一头自己的房间走去。他买的奶茶,可以扔掉或者自己喝到撑。
为什么我喜欢的男人都要我去追?我躺在床上,暖风徐徐地从窗户缝里吹进来,我的想象力和这条窗户缝一样窄。迷迷糊糊中我的眼前晃过几个男人,穿着白袍子,飘来飘去,没有影子。有的要我帮忙杀人,有的向我借钱,有的在我面前的镜子里问我帅不帅,直到睁开眼,发现已经天亮了。这该死的阿飞,害我做噩梦。
我急急忙忙梳洗后,冲下楼,今天Anson要拍一对新人,我去做助理。洋葱头还在为新娘化妆,刚画好妆面,准备做头发,Anson左右肩各挂一个相机从外面踩点进来,看上去有些疲惫,也许是昨晚睡晚了。这样的精神不济也只能是我看到,等他走到新人面前,便又恢复了神采奕奕,充满活力的气场。
现在我们站在一起看着妆面精致、头发凌乱的新娘,每次和他单独待在一起,我都会紧张,想想以前在银行领导面前会紧张,现在在他面前亦然,我很容易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在我面前故意摆出威严的架子,就像古时候知县升堂要喊“威武”二字。我的脆弱和自卑让我害怕任何一个看上去严肃的人,实际上也许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可怕。
整整一天,新娘都在为那两颗不自然的虎牙所纠结着,她一直在为笑不露齿努力,但不露牙齿时,她就无法让自己看上去是在微笑;而我,也不停地告诉自己,告白只需要半分钟,甚至只需要一句话。我战战兢兢地等待工作结束的那个时刻,因为在日落前我们必定会去沙滩拍最后的夕阳西下的场景。
Anson拍照的时候有很多想法,这在同事们中间传为佳话。听上去是那么令人无法超越,有些流言在传播中甚至被神化。对工作有很多想法的结果就是大家都被折腾得很累。四点半的时候,大家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沙滩。新人之所以坚持,是花了钱;Anson之所以坚持,是有钱赚。而我,仅仅是被一个男人吸引,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好一些。
为了拍出逆光下新人最漂亮的跳跃动作,Anson让他们尝试了从岩石到沙滩再到海里的各种跳,我举着闪光灯,长时间同一个动作导致胳臂差点再也放不下来,我都担心后半生要像印度某些特立独行的苦行僧那样,一直举着胳臂直到死。
五点半的时候,太阳终于收回它最后刺眼的光芒,白天炙热的海风也开始变凉。新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旅馆,洋葱头跟着一起回去。他们的精神状态从上午的光鲜亮丽且饱满,经历萎靡,直到现在完全垮塌。我举闪光灯的手终于可以垂落下来放松一下。
Anson坐在岩石上收拾器材,带着些疲惫,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旅游淡季游客本来不多,现在慢慢撤离,只一分钟的时间,沙滩上只剩下我们两个。见他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一切都在向着我设定的情节在发展,我开始害怕,和高考前夕的害怕一样,是由无法预测结果引起的。他在落日下小憩的瞬间,露出男人的疲惫。人疲惫的当口儿,就是在心灵上划一道口子,外力可以借此插入,直入骨髓。
我开始有聊没聊地问一些傻问题:“我说老大,你已经把摄影当成生意了,乐趣还在不在?没有真正的旅游,没有时间逛街娱乐,这样的生活累不累?”这种问题比问上海地铁工作人员在哪里买票还要傻。
“男人,再累也没办法,要事业,要赚钱,今后还要养家,买房子,老婆、孩子开销大。”Anson的回答很套路,所有影视剧和网络小说里的人物都这么回答,所以这样的回答特别没有魅力。
“你没想过找个另一半不那么物质的吗?”我们俩人都知道在说Sofia,她是个物质女。
他嘴角抽了一下,笑不出来似的,或者觉得笑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就现在这个时段来说。我想他实在是无力,“找个合适的老婆比餐饮发票刮中五千元还难。”这表情令我很着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也没有跳得那么快了,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深沉。我想应该开始说正事了。脚下的沙子很温暖,我把脚指头插进沙里面慢慢游离,忐忑也就跟着被这么前后拖动。
“嗯,Sofia其实并不适合你,大家都这么认为。”我停下来看他的反应。他怔怔地望着快要熄灭的太阳,我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会护着Sofia,就像我常常半夜憋尿梦见掉进厕所一样想当然。我以为他会说出例如“人生不仅仅只有白天,还有黑夜,无论找谁做另一半,都有优点和缺点”,亦或是“夜晚还会有月亮,黑夜也有美丽的地方”这样的话语来为这个女人开脱。虽然他们看上去正处于分手边缘,但一个大男人,又是老板,不会轻易说出真实情况。
“我们已经分手了。”他面无表情,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打算数落Sofia几句的,但他没给我机会。
这是我设想的结果之一,但这个设想成为真实的可能性并不高,所以一开始就没有为这个结果计划下一步的行动。
我怔怔地望着落日,好像那橘红色的大灯泡可以点亮我的大脑,让我灵光闪现。
东边有一轮新月挂起,西边的太阳就要收回余晖,这种景象在上海甚少看到,这里没有高楼。海水泛起泡沫,一直追到我们脚边,再退回海里,无数的泡沫死在细沙的揉搓下。
“Anson,”我说,眼睛仍旧望着天空,“一直以来我认为你的能力超越其他的男人,坚定、内敛、执着且勤奋,虽然你没有别墅、豪华跑车,但是你做着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业,非常出色,这无关能够赚多少钱。”
Anson转过头望着我,我依旧望着太阳,眼角的余光感觉到他的眼睛在我左边侧脸游走,我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侧脸还算漂亮,我拥有一个挺而翘的鼻子,太阳的余晖弱弱地、平平地照在我的脸上,从他这个位置拿起相机给我拍一张照片,有侧光造成的光影效果,很唯美。
“老大,我认为你应该找一个漂亮、贤淑的老婆,可以帮你打理身后的一切事务。”在慢慢沉下的夜色里,我的嗓门儿也沉了下来,这句话适合全天下的男人,自己的心虚一览无余。
“呵呵,我说了找合适的老婆比餐饮发票刮中五千元还难。”在漫漫泛起的月色里,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习惯性地歪向左边,右边眉毛为了保持脸部的平衡微微上挑,他辫子梢的发丝趁微风摆动,没有比他更合适留长发扎辫子的男人了。他的一颦一笑,足以迷倒十四岁到八十四岁的女性,当然,肯定还会包括个别男人。
“难道你没考虑过身边的其他女人吗?”我抬起头望着他。
Anson又笑了一下,身子整个转过来,正面对着我:“你有可以推荐的吗?毛遂自荐也未尝不可。”
听到“毛遂自荐”四个字,我眼前突然白屏,计划中他应该是被动的,等我主动坦白,现在主动权到了他手上,我竟然词语苍白了。这种慌张,让临场发挥突然雪崩,毫无抵抗能力。我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土豆一样面无表情,比他尴尬多了,还好在夜色笼罩下,一切都不那么清晰。
“VV,我没开玩笑。”Anson收起笑容,严肃起来。远远的居民区的灯亮起来,望去如众多萤火虫在闪烁,海面上也有夜憩的渔船亮着灯,和天上的星星连成一片,“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顾虑,但婚姻就像每个人的记忆,幸福不幸福只有自己能感受,旁人说的都不算数。婚姻是两个相互适合的人在一起过日子。”
这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意思吗?我绞尽脑子,制订了缜密的计划,却不知道目标的心里已经有我了。后悔犹如在刀尖上跳舞的手指头,刺痛我的心,早该表白了,这样就可以早点享受穿越凯旋门的痛快。
在我不知所措之际,沙滩边奔跑过来几个人影,现在是晚饭时间,饭后散步也是常有的事,但我怕他们打扰了我和Anson的对话。我还没想好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事情,下一步有很多种可能性,比如Anson会手揽起我的腰轻轻地在我嘴上亲一口,我个人最倾向于这个选择;再或者轻轻揽起我的腰,站起来,沿着海岸慢慢散步,当然,我们所有的照相器材都放在这块岩石边,散步不是最好的选择,除非拎起二十来斤重的摄影包一起散步。
但Anson什么也没做,他坐着,等我说话。
“我们站起来走走吧。”我说。
他没动,看着跑过来的三个人,他们已经接近我们,仔细一看,是Sofia、洋葱头和阿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