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淋春牛头,七七四十九天愁。
立春那一天,烟雾蒙蒙,下了一天的细雨。
周六,我待在家里,屋子里还是有侵入骨髓的冷气。下午两点,是计划执行的时间点。现在只有十二点,我去放了一浴缸水打算泡澡。突然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这缸水,清澈、透明、简单。浸进去就暖和了,这两年其实都挺暖和。我想开了春学游泳,这辈子如果不能在真正的水里漂浮,就和没有真正恋爱过一样,当然,这两件事情对我来说都还未破处。
昏昏欲睡中,电话铃响了,且连着响了两次,不得已水淋淋地爬出来,匆匆擦干一下水珠子,用大浴巾裹了,颤颤巍巍的去接电话。是苹果。
“喂,我帮你把事情搞定了,加了Anson,然后照你的计划干了一票。”
“哦,天呐,我必须全程监控。”
“得,你还是不要在旁边监督为妙,否则我说一句话你都要斟酌半天,太不流畅了。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又不是一起看A片,随便从中间哪段开始都一样。你跟他说话面疙瘩似的黏黏糊糊,别说他会有疑虑,我都担心说一句忘一句。”
接着,苹果把她说的话一句一句作了解释,还有Anson的反应。听上去,感觉她即便拿不到奥斯卡影后,也可以拿个上海电影节最佳女主角,这让她得意了一番。
“太成功,太顺利了。”苹果非常兴奋,“Anson没有问得很深入,只是问我这对野鸳鸯认识有多久了。”
“他说‘野鸳鸯’这个词了?”我激动地问,这个词可以把他的心情揭示得体无完肤。
“别激动,这词是我说给你听的,他可不会说,他一直很平静。”
“哦,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全世界都知道Sofia有姘头,只有Anson不知道。”
热心肠的闺密立刻把聊天记录贴给我看,而我站在电话机旁正在慢慢变成一只冰冻的鸡。
“嗨,电话信号不好吗?有‘咯咯咯’的声音。”
“那是我牙齿打架的声音。”
这一夜睡得特别香,几乎没有做梦。
Anson这个人很难捉摸,从他脸上看不出人类的七情六欲来,也很少谈及自己,或许理智占满了他全部人格,处事也波澜不惊,但我很想知道这回他会以什么方式和Sofia摊牌。
整个初春都是湿漉漉的,一直在下雨。人就是贱,大晴天多了就想念雨天的忧愁;雨天真来了,又嫌影响了心情。就像在饭馆里点菜,点了烤子鱼又看向糟黄鱼,点了清蒸鱼又看向红烧肉;吃饱了,抹着油腻的嘴巴,说吃得太油腻了,刚才还是应该多点些蔬菜。寻找另一半也是如此,总是别人家的那位比自己家的这位好,自己家的这位顾家但没事业,有文化的又太强势,温柔的却又没主见……大家都深有体会,不再列举。
我要找机会告诉Anson我对他的仰慕之情,当然前提是必须知道“拆散行动”是否完胜。
三月底,Anson将带着团队的几个摄影、化妆人员去厦门拍婚纱,包括我,会在鼓浪屿上共计住五天,我不禁满心欢喜,真是天赐良机。
临走前,还有一单结婚照要拍。这样阴湿的天气,并不耽误结婚。化妆师是洋葱头,他的造型做得越来越韩式,新娘略微有一些胖,洋葱头编了两根油条辫子分别从脸颊两边向上绕到新娘的额头,又在新娘耳鬓插了淡粉绿色的杨柑橘,这清纯素雅的装扮,还真能吸干新娘的油脂。
“从皮肤上来看,新娘子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七岁。”我和洋葱头闲聊着。
“为什么是二十七?不是三十或者二十五整数?”洋葱头问我。
“看着像二十五,考虑到你往她脸上涂过各类脂粉,再加两岁。”
“真小看我,她二十九,我硬是把她画年轻了五岁。”洋葱头得意地拿着粉扑拍了几下鼻子。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习惯手持粉扑,随时准备往新娘脸上补粉,一到得意忘形或心情紧张的时候,粉扑就变成给他自己擦鼻尖汗的工具。
新娘子穿完婚纱,把房门打开,几位闺密仰着高傲的下巴,叫化妆师进屋,挥动着右手进行指挥:“还有几簇碎发;口红不够红;耳环一点也不好看,换一个;忘了给腋下涂粉底……”
几位闺密把洋葱头的首饰盒翻了个底朝天,为了找一副更合适的耳环。洋葱头冲我挤挤眼睛,表示无奈。
我坏笑,用嘴巴对他憋出“贱贱”这两个字的形状。
新娘的爸爸是外省的大官,在浦东世纪公园旁边的楼盘买了两套房子,两套都不下一百五十个平方米,一套自住,一套作为女儿的新房。房子里挤满了溜须拍马的亲戚和下属,电视机上放着无聊的古装电视剧,那些人不拍马屁的时候就看着电视哈哈大笑,他们只做拍马屁和看电视这两件事情。饭桌和茶几上摆满了中华烟和高等级的普洱茶,和普通人家的花生和巧克力摆得一样多。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后,新郎带着虔诚的表情进入丈人家里接新娘,这种表情一直持续到婚礼结束,他战战兢兢的脸色和新娘的婚纱一样白。他对着新娘、丈人、丈母娘、女方亲戚及一干拍马屁者反反复复表示:“这辈子再也没有女人比你更好”、“我要对她好”、“我是最适合照顾她下半生的人”。我不知道新郎是不是弱智电视剧看多了,使得语言表达能力受到影响,从而智商和表达能力双双降到他自小学毕业以来的最低水平。在献花环节他“咕嘟”一声,双膝跪地,地板为之一颤。新娘捂着嘴笑,闺密里有人发出由衷的赞叹:“新娘真是气质好,形象佳。”
新郎父母显然很享受追捧的感觉,这天嘴巴就没合上过。新郎家是典型的上海老公房里的工人家庭,唯唯诺诺,新娘子接进门,连拖鞋都要备专用的大红拖鞋。洋葱头一边穿鞋套,一边说本以为今天可以拿点儿红包呢,谁知新郎家都敬完甜汤,还没有塞红包的苗头,看来当官的都怕露财呀。
下午的外景我们领着新人拖着湿漉漉的婚纱裙摆到音乐厅西门廊里拍摄,新娘抱怨道:“哎,真烦,还好主场婚纱要换一件,否则拖着脏兮兮的裙摆真没法见人呢。”
新郎跑前跑后帮着前后拎裙摆,鞍前马后,体贴备至:“一辈子就一次,为了留下你我的幸福瞬间,值得。”
我们则在盘算着新娘什么时候会说“太累了,不拍了”,这样大家就可以早点到酒店休息。可整整一个钟头,她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却怎么也没说出口。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口是心非。
“喔,不,你们不能拍我的左脸,我右边脸比较好看。”“喔,又是看花,拍婚纱照的时候一直在看。”“喔,脖子都有点扭着了”……新娘像公鸡似的喜欢“喔喔喔”个不停,二十九岁的女人这么扭捏,简直令人作呕。
洋葱头凑我耳朵边上说:“婆家是请了个佛爷进门,这男人也够窝囊,说不定以后会给自己弄顶绿帽子戴戴。”
“哼。”我冷笑着,“起码这对新人的将来还有三到四种未知可能性呢,不像Anson,未婚就戴绿帽子。”
洋葱头突然两眼放光,淫笑着,让我感到一股邪气直侵我心扉:“你知道吗,Sofia说他们最近要分手。”
我把耳朵竖起来:“报道一下。”
“Anson提出要管着所有的钱,不准她今后买奢侈品,又总是挑她的刺,说结婚前把丑话都说清楚。矛盾由此而起。”
我得意地笑了,Anson这家伙,要分手也不直接提,捏着女友,让她先叫疼,真是有大智慧的男人。
“你觉得他们分得成吗?”我问洋葱头。
“可能分不成,Sofia可是男人看着都想捏一把的尤物,再说,他们之间,主动权一直在她手里。”
我浑身都在冷笑,男人莫非都是天下第一贱,连别的男人的婚姻,他也只考虑人家下半身的感受,就替别人做了决定。
“还尤物呢,如果你知道你未婚妻劈腿,还会和她结婚吗?”
“我?”洋葱头两手一摊,“怎么可能?别人就不关我的事了,再说Anson并不知道。”
“哼哼,已经找人告诉他了。”我恶狠狠地说,目露凶光。但说完立刻就后悔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心思缜密地筹备了这么久,现在自己在墙角挖个老鼠洞泄密,一切都暴露在了阳光下。我赶紧拍拍洋葱头的肩膀,说:“我把你当兄弟,可别告诉别人。”
洋葱头露出不可思议的吃惊表情,所谓祸从口出,我立马感觉丧失了对这件事情的控制权。
婚礼的仪式隆重而又混乱,拍马屁者不挑时机地进行各种捣乱,上台往老丈人脸上抹鞋油,又把别人的婚礼当作畅饮白酒的廉价酒吧,喝得四肢无力、口吐白沫。在这之前,老丈人曾对司仪小赵说:“你必须把婚礼搞得严肃、高贵且热闹。”小赵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当我听到他压低嗓音,提高音量问新人“你愿意吗”的时候,我想在新娘爸爸年轻时入党宣誓的时候,也一定是操着这种深沉、厚重而缺乏性感的声音,这是把任何事情抬升到“严肃”的必要手段。
至于高贵,婚礼仪式的前半段,确实高贵,如果阿飞没有出来作为证婚人发言的话。
我瞪着台上的阿飞,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的场,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我在台下拍照。很流利地背着祝福词:“新娘在我公司作为办公室骨干,每天为公司内部制作各种具有创意的图形文档、PPT以及可爱的邮件模板,不断为日常工作增添具有非凡创意的项目,为公司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新娘为人热情,情趣高雅……”
我蹦到台前,把闪光灯功率调到最大,对着阿飞连闪两下,他斜着眼看过来,几乎在一瞬间认出了我。
“新娘情趣高雅。”他重复了两遍,像是忘词了,又朝我瞪了一下,才接着背下去。这个时候追光灯对着他,台下除了偷吃冷菜的人外,都在注视着他。
“新娘情趣高雅,智商低下。”我心里默念。一个二十九岁还在做可爱PPT的女人除了智商低下四个字,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在新娘换衣服的空当儿,阿飞跑过来和我打招呼,我注意到他今天的西装熨烫得像铜版纸一样光洁。
“你能不能不捣乱?嗯,VV同学?”
“不,不能。除非你叫新郎爸爸塞红包给我们,那么大的官,小气得要死。”我不屑地摆了摆手,又想起来些什么,“我说这么大官儿的女儿坐前台?”
“人家可不是前台,干着可有可无的活儿,拿着比平均系数高的奖金,你懂的。”
“那你有什么资格做证婚人?”
“新郎是我大学同学,我是介绍人。”
我面带微笑,“啧啧”称奇:“一颗红娘界的奇葩从此诞生。”随后,我用手指头戳他胸口代表证婚人的鲜花,“你知道吗,你把新郎害惨了。”我把今天新郎如何发誓做一辈子受气包,毫无怨言地实践了受气包的角色,并且表现出乐在其中的情形,用夸张的手法描述了一遍。
阿飞把双手抱到胸前:“婚姻本来就是互补,各取所需,有的人要物质互补,有的人要性格互补……”
“好吧。”我打断他,“十年后看你介绍的这对能不能坚持。我要吃晚饭去了。”
“你坐到我旁边来,有一个位置空着。”
“得,我们工作人员上不了台面,化妆间有汉堡、鸡翅等若干垃圾食品为我们准备好了。过几天去厦门好好吃。”
我转身离开。完全不理会阿飞接着的问题,包括“几时去”、“去干吗”、“住哪里”。最后他追出宴会厅,在走廊上大叫:“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