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斌回到厦门豪华驿馆,夜已经很深了,描南实丁还在客厅等候。
描南实丁见了何斌,急忙问道:“何先生,郑成功可有所松动?”何斌道:“郑成功告诉我,他的底限是每年向他们进贡饷银一万两、箭坯十万支,硫磺一千担。”描南实丁一听跳了起来:“太多了!何通事,你真让我失望,我现在怀疑你究竟是站在郑成功一边,还是站在我们东印度公司一边!”何斌不慌不忙道:“中校大人,我说过我不愿意一个人去,你偏要让我去,现在又如此不信任我!”描南实丁生气道:“这样的结果没办法让我信任你!”何斌道:“这条件不是我开的,这是郑成功让我转告你的,我已经尽力争取了,但他不买我的面子。”这时一位荷兰的随员从外面走进来,对描南实丁说:“中校先生,杨旭将军前来拜访,希望单独见你。”描南实丁疑惑地道:“这么晚了,还来拜访?请他进来吧!”何斌和随员离去。
少时,杨旭走进客厅,对描南实丁说道:“实在对不起,描南实丁先生,我杨旭奉藩主之命,深夜来麻烦你。”描南实丁摊摊手:“不客气,请坐。”杨旭道:“司令官阁下,藩主让在下转告你,他宁愿免去你们一年的进贡,而要一个人。”描南实丁奇怪地问道:“以物换人?国姓爷想换谁呀?”杨旭道:“何斌。”描南实丁闻言吃了一惊:“是国姓爷认为何先生能干,要把他留在身边当参谋吗?”杨旭摇摇头:“藩主想换下何斌,然后把他杀了,用来祭旗。”描南实丁闻言大惊:“何斌是我荷兰王国的使者,不能由你们随意抓捕吧?”杨旭道:“实话告诉你吧,国姓爷不会让何斌活着离开厦门的。”
描南实丁无奈地道:“好,我去找国姓爷谈谈。”
深夜,厦门街道上漆黑一团。描南实丁命人打着灯笼引他来到郑成功府。宾主相见寒暄毕,描南实丁问郑成功道:“郑将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你们中国人的规矩。”
郑成功故意道:“哼,他何斌本来就是我郑家军通缉的要犯。”描南实丁道:“什么?何斌是我东印度公司的通事。”郑成功道:“他何斌本为家父的老部下,曾因渎职受责,便投靠你们。这次跟随你来厦门,又软缠硬磨,讨价还价,千方百计为你们荷兰人游说,丧尽了中国人的天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宁愿少要你们的一年贡税,也要何斌一颗人头!”听郑成功一番话,描南实丁又急又慌:“不行,不行,何先生乃是揆一长官派来谈判的副使,只要国姓爷肯放他回去,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郑成功道:“我扣留何斌不是为了与你们讨价还价,而是要将他就地正法!”描南实丁苦笑道:“郑将军,今后两岸恢复通商,更不能缺少像何先生这样的翻译人才,没有他,我们遇到了难解的问题怎么沟通呀,你千万别杀他。”郑泰从旁插言道:“国姓爷,何斌乃是末将的旧同僚,如今吃荷兰人的饭,为荷兰人说话也是身不由己,求你高抬贵手吧。”郑成功似有所动地道:“不杀可以,但也要责打四十军棍,以儆效尤!”
描南实丁一听,惊呆了。
2
次日,描南实丁和贝德尔静静地在郑成功府庭院里等候,屋内忽然传来阵阵惨叫声。贝德尔听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要朝屋里闯,却被看守的卫兵拦住。贝德尔喊道:“你们让我进去!”陈永华闻声出来道:“对不起,不能让你进去,挨完这四十大板,他才能出来。”贝德尔满脸怒气道:“你们虐待谈判使者,我提出最严正的抗议!”陈永华无动于衷地道:“抗议也没用,我们惩罚的是国姓爷手下的叛徒何斌。”贝德尔上前评理道:“何斌先生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职员,你们没有惩罚他的权利。”陈永华义正辞严地回答道:“他是中国人,这是中国的领土。”这时,描南实丁拉住了气急败坏的贝德尔,劝道:“上尉,我总觉得有点不对,惩罚何斌会不会是国姓爷玩的苦肉计!”
贝德尔气愤道:“什么苦肉计?何斌先生一定被他们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我看应该是血肉计。”
描南实丁道:“中国话没有叫血肉计的,应该是苦肉计……”
正在两人争论不休时,何斌被放了出来,他身上的上衣被扒开,露出血肉模糊的后背。描南实丁和贝德尔见状,赶忙上前扶住将要倒地的何斌。
这时,郑成功从议事厅里出来,他走到何斌面前,装着关切地拍拍何斌的肩膀:“何通事,四十军棍的滋味怎么样呀?”何斌怒对郑成功嚷道:“你父亲郑大将军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说着,两眼直愣愣地瞪着郑成功,冒着仇恨的怒火。郑成功微笑道:“别这样瞪着我,除非你不想活着离开厦门!”描南实丁闻言赶忙劝何斌:“何通事,我们忍一忍,好汉不吃亏。”何斌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纠正他:“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喔哟……”
描南实丁忙纠正道:“对,反正不吃亏。”描南实丁见夜已深,和贝德尔搀着何斌就要往外走,迎面竟然碰见了琳达。描南实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喊道:“琳达!”
琳达见了描南实丁和贝德尔,也很感意外,她欣喜地叫道:“中校!上尉!还有何通事!你们怎么来厦门了?”
描南实丁道:“你还问我们怎么来厦门了,我还想问你呢,你表哥找你找得快发疯了!”此时,郑成功也惊呆了,他问琳达:“你表哥?你表哥是谁?”
描南实丁此时怒火未消地道:“琳达小姐的表哥就是揆一总督!”
郑成功惊讶道:“揆一?”
描南实丁道:“郑将军,何通事是中国人,被你无理殴打,我们只好忍了,琳达小姐可是我们荷兰人,为什么也遭到郑将军的绑架?!”
琳达跟描南实丁急了,她冲上去对描南实丁大声道:“中校先生,你不要随便乱讲,国姓爷没有绑架我,是我自己来的!”
这时,郑成功铁青着脸望着琳达吼道:“琳达,你欺骗了我!”
3
夜色笼罩的厦门港口。黄炎拽着郑芝魁来到码头,一条小船停泊在岸边。郑芝魁望着茫茫海水道:“黄义士,我郑芝魁真的不想再惹什么事了,我派人去给揆一告密,万一郑成功知道了就不仅仅砍我的头,而是要杀我全家了!”
黄炎道:“大丈夫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为成就大业而死,死得其所!”
郑芝魁恼怒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想成就什么大业,你不怕死,你去!”黄炎道:“我是想去,可你的手下不听我指挥。”郑芝魁道:“黄义士,你给我出的主意可从来都是馊主意。”黄炎道:“那是你太愚蠢,把我的主意搞馊了。”郑芝魁道:“干掉何斌对我郑芝魁有什么好处?”
黄炎道:“我问你,如果郑成功要攻打台湾你愿意去吗?”
郑芝魁道:“我去那个蛮荒之地做什么?难道在那儿终了一生吗?”黄炎此时冷笑道:“你想的太美好了,在那儿终了一生?哈哈,我看郑成功登上台湾岛之日,就是你寿终正寝之时!”郑芝魁听了黄炎的话,仿佛头上挨了一闷棍,他不解地道:“为……为什么?”黄炎道:“揆一一旦战败,什么都得给郑成功坦白。到那个时候,你和荷兰的勾结还会是秘密吗?”郑芝魁仍不理解地道:“这跟何斌有什么关系?”黄炎点拨道:“何斌是郑家军埋藏在台湾的奸细,他这次是专门来给郑成功献海图的。把他锄掉,郑成功少了个内应,做起事情来总不会太顺利吧?”郑芝魁这时候方才醒悟,忙点头道:“是应该锄掉何斌,但是风险太大了,你知道,郑成功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黄炎道:“你只需要派个人,把‘何斌是奸细,献图鹿耳门’十个字交给台湾岛上任何一个荷兰士兵就可以了,谁知道是你郑芝魁送的信?”此时,郑芝魁还在犹豫不决,口中嗫嚅道:“这……这不是小人所为么?”
黄炎纠正道:“不,这叫智慧。你看着办吧!”说完,他扭头就走,消失在夜色中,把郑芝魁一人留在码头上。
4
这天夜晚,琳达来到万石岩木屋,见郑成功脸色阴沉,独自坐在木屋里喝酒。
琳达道:“国姓爷,我不明白我做错什么了?”琳达说着,就要去抱郑成功,却被郑成功推开。琳达急了嚷道:“我要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郑成功缓和了些,抓住琳达的胳膊:“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错了,我不该爱上我敌人的表妹!”琳达挣脱郑成功的手娇声道:“你弄疼我了。我表哥是什么人,和我们的感情有什么关系?”郑成功松开她,生气地道:“你是揆一的表妹,你表哥是我们中国人的敌人,我不能接受,我的人民也不能容忍我把敌人的表妹当作我最爱的人!”琳达驳斥道:“爱情是两个人自己的事,和人民有什么关系?”郑成功又一次抓住她的臂膀,不过这一次很轻柔,他对琳达放低声音道:“琳达,你毕竟不是中国人,有些事情你不可能理解。我跟你表哥是要打仗的!”琳达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郑成功,问道:“我当然不理解,你们为什么非要打仗不可?”郑成功慢慢抬起头,聚精会神地盯着琳达,琳达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我问你话呢,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郑成功抱头痛苦地道:“你头顶的霞光彩云不见了,从前它们一直伴随着你,现在不见了……”
5
夜里,董娴在自己的房间里将案上的一架古琴摆好,轻轻地拨了一下,琴声颤悠地在房间里响起来。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来到书架前,细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这时,陈永华匆匆跑进来:“夫人,国姓爷和琳达小姐吵起来了,在下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夫人去劝劝吧。”
董娴一愣:“刚才还是好好的,他们为什么吵架呢?”
陈永华实言相告道:“琳达小姐是台湾总督揆一的表妹!”
董娴一惊:“什么?”
陈永华道:“琳达正巧撞见了描南实丁,国姓爷才知道了真相。”
董娴懵了,好一会儿,她才静下心来,对陈永华说道:“我担心国姓爷会不冷静,陈参军,你和我一起去万石岩吧。”说着,她急急走出房间,让陈永华在前面带路,也不带随从,直朝万石岩方向奔去。少时,他们来到万石岩木屋,从窗户望进去,只见郑成功猛一把抓住琳达喊道:“你一直在骗我!如果不是今天遇见描南实丁,不知道我还要被骗到什么时候!”
琳达甩开他道:“我骗你,是好心。”郑成功越来越愤怒:“你告诉我,揆一派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派你来窥探我们的军情?”琳达快哭了:“我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是怕你因为我表哥而拒绝我,我不愿意让我表哥成为我们之间的……我们之间的……城墙!”
郑成功举起酒瓶“咕咕”灌了一通,他沉默不语。
琳达焦急地摇晃着他:“你说话呀,你会因为我表哥而离开我吗?你会吗?你说话呀!”屋里久久没有声音。董娴和陈永华站在窗外听着,神色惊愕不已。董娴的脸上充满着同情,她对陈永华耳语道:“不好,看来国姓爷是要赶琳达走。”陈永华道:“我当初就怀疑琳达的来历,国姓爷身肩弘复天道的重任,他是八闽数百万军民的国姓爷,他的感情已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八闽数百万人。”董娴不住点头,要进去,却被陈永华一把拉住。陈永华劝道:“这个时候去劝国姓爷,只会是火上浇油。”这时,只听木屋内郑成功长叹一声:“我想……我们恐怕今生没有缘分……”琳达冲上前搂住郑成功道:“不,国姓爷,你喝醉了吧?”郑成功道:“我没有醉,我今天才刚刚清醒过来。”琳达大声道:“你忘掉我是荷兰人吧,我不要离开你!”说着,她扑过去死死抱住郑成功。郑成功用力地推开琳达:“我不能忘记,只要你在我的面前,我就会想起你表哥对中国人欠下的血债,如果我接受你的感情,那我就背叛了我的人民!”郑成功走到窗前,背对着琳达说:“琳达,你走吧!”他说话时,脸色铁青。
琳达突然哭喊一声:“你真的不要我了?”
郑成功一字一顿地道:“你走吧!”
琳达哭着跑了出来,董娴拦住了她,琳达见是董娴,一下子扑在董娴的怀里,委屈地大哭起来:“姐姐,国姓爷不要我了,因为我是揆一的表妹!”董娴搂住琳达轻声道:“琳达,你不要走,国姓爷现在在气头上,等过后我好好劝劝他。”琳达仍哭着:“姐姐,没有用的,他说了两遍,‘你走吧’。”说着,琳达挣脱董娴,跌跌撞撞地往远处跑。董娴忙呼陈永华道:“陈参军,你快追上去,不要让她出什么事情。”陈永华答道:“不会的,整个厦门岛都在我的监控之中。”
琳达走后,董娴轻轻地走进木屋来,轻声喊道:“国姓爷。”郑成功掩饰地应了一声:“夫人。”董娴道:“你不要琳达了?”
郑成功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我不能再要她了。”
董娴充满同情地望着郑成功:“我是你的夫人,我当然希望你只喜欢我一个人。可是你伤了琳达的心,女人的心被男人伤害的时候是最痛苦的。你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
郑成功痛苦地低下了头:“揆一杀我台湾百姓,我怎么能接纳他的表妹?我做不到!……”
董娴听了,眼泪从脸颊上流下来……
第二天早晨,厦门港口,天气格外晴朗。
琳达站在海边,望着大海,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这时,描南实丁和贝德尔来到港口海边找到了她。
描南实丁走上前,对琳达道:“琳达小姐,我们找了你一整夜,你去哪儿了?”
琳达依然望着远方,没有回答。
描南实丁拉扯琳达:“我们快上船回台湾吧,你的表哥揆一总督一定着急了!”
琳达猛地用力甩开描南实丁,她爆发般地对描南实丁和贝德尔大喊道:“永远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揆一,他是他,我是我!”应着喊声,何斌在荷兰士兵的搀扶下也走了过来。他一步一跛地走上前,对琳达说道:“琳达小姐,和我们一起回去吧。”琳达摇摇头,坚定地说:“不,他不要我了,可是我还爱他,我不走!”
6
黄昏,夕阳高挂在台湾热兰遮城港口的上空。揆一站在码头上注视着载着描南实丁等人的大船缓缓靠岸,揆一的身后列队站立着数十个荷兰士兵。描南实丁笑容满面地下了船正想和揆一拥抱,士兵们“唰”地一下上来把他拦住。描南实丁惊讶地道:“这……这是为什么?”揆一道:“我不是针对你的,你犯的错误只是愚蠢!”这时,何斌被贝德尔搀扶下船。揆一用手指着何斌道:“何通事,你这个奸细,给我抓起来!”士兵们一拥而上将何斌架了起来。描南实丁上前连忙劝阻道:“总督阁下,你这是为什么?”揆一从口袋里抖出一张纸:“你自己看吧!”
描南实丁接过来念道:“何斌是奸细,献图鹿耳门。”他看罢纸条惊呆了:“这……这,这不可能呀,这是谁送来的?”揆一严肃地道:“一个大陆渔民把它交给卫兵的,他没有留姓名。”描南实丁道:“总督阁下,虽然我的智慧无法和你相比,但我也能看出来这是挑拨离间。你想想,那些渔民都是贪财的家伙,他们为什么不向您讨要奖金?”这时,贝德尔也上前附和道:“对,平时那些家伙都可以编造假情报来骗我们的钱。”何斌一瘸一拐地走到揆一面前,气愤地说道:“我跟随总督大人多年,如此冤屈我何斌,天理难容!”说着,他一个箭步冲到描南实丁身边,夺过描南实丁的刀就要自刎,被贝德尔手疾眼快地拦住,夺下刀。描南实丁道:“总督大人,我以荷兰军人的名誉担保何斌先生是清白的。这回谈判,多亏了何斌先生,国姓爷最后才勉强答应以最低的条件恢复跟我们的通商关系,他只要我们答应每年给他进贡一万两白银、十万支箭坯,一千担硫磺。”揆一听罢,冷笑道:“哼,每年进贡给国姓爷一万两饷银,十万支箭坯,一千担硫磺,还算是最低条件,这样还不如不去谈!我很怀疑你们去厦门做了什么?”描南实丁不怕顶撞揆一,据实相告道:“总督阁下,你还不知道,何先生这次差点回不来,国姓爷要把他杀掉呢!”
揆一疑惑道:“这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