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成海在厦门呆了将近一年,谈判没有什么结果。他痛定思痛,只得无功而返。这天,他来到郑成功府上告辞。郑成功将他迎到府中坐下,令手下看茶。霎时,一个侍女手捧盛满龙井茶的茶杯走到叶成海身边,双手奉上。叶成海接过茶杯对郑成功道:“郑将军,老夫离开京城已近一年,不瞒你说,朝臣们对老夫此行非议颇多,认为我是在枉费时间,幸而皇上宽宏大量,给你机会,对你一等再等,一让再让。老夫也劝你一句,见好就收吧,否则会错过时机的。”
郑成功微笑道:“大学士不必威胁我吧,你没有满足我的条件,我怎么归顺?”
叶成海喝了一口茶,正色道:“你提出惩办李率泰,朝廷就将他革职查办;你说一府不够安插,朝廷也准备给你四府,可你又嫌四府太小。朝廷对你们郑家已经是非常宽厚了,可你不该继续派兵到处征粮征饷,扩大地盘,老夫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和你谈下去。”
郑成功道:“只要把闽、粤、浙三省给我,我就不会再让叶大学士为难了。”
叶成海推心置腹道:“你可以继续为难老夫,却不能让你父亲和家人在北京代你受过呀!”
郑成功瞪着叶成海:“你说什么?”
叶成海皱了皱眉:“京城人心叵测,皇上封郑大人为同安侯已经遭到许多人的非议和妒忌,如果不是我叶成海护着,郑大人怕早没今天了。我知道,你郑成功也是天下豪杰。老夫一心想劝你归顺朝廷,既可使你全家尽享天伦之乐,也可让八闽百姓免遭战火涂炭。可你,一开始就在耍弄老夫。”
郑成功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在我厦门浪费一年的时间。”
叶成海道:“我是抱着一线希望和你拼比耐心,可今天我虽然还有耐心,皇上已经没耐心了。”
郑成功道:“想给我下最后通牒?”
叶成海道:“是皇上的圣旨到了,皇上答应给你泉、漳、惠、潮四府,并拨发兵饷养你部下官兵,封你为海澄公,三日之内必须削发领旨。”
郑成功气愤地道:“身体肤发受之父母,岂能随便割舍!”
叶成海规劝道:“在我大清的版图内留发的就不能留头啦。”
郑成功毅然道:“大学士也是明朝老臣了,舍生取义的道理,你应该懂得吧?”
叶成海威胁道:“我更懂得头发掉了可以再长,而头掉了却无法再生。”
郑成功决然道:“如果我不答应削发领旨呢?”
叶成海惨然一笑道:“老夫就得立即回京,被革职查办。”
郑成功道:“你希望我救你,是吗?”
叶成海放下茶杯,摇摇头:“我叶成海不在乎这个官职,你要救的是你身陷囹圄的父亲和迷途却不知返的你自己。”
郑成功道:“好吧,我要慎重考虑。你再给我一个月,我削发领旨。”
叶成海道:“国姓爷还要耍老夫?这一年你利用和谈扩充了地盘,筹足了粮饷,我知道你要用一个月时间用来收盘。哎,老夫就随你了,让你耍到底吧,也算我谢你不杀之恩。但我真心地劝告郑将军,你可以和大清拖一年,可大清早已奠定了万年基业;你可以纠集兵马独霸八闽,可大清终究会一统万里江山!”说罢,他起身告辞。
5
一日,驿道上黄尘滚滚。马信率领将士们押送着粮草浩浩荡荡返回厦门,浑身是血的黄炎躺在一辆马车上。在刺眼的阳光照射下,黄炎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大叫道:“我在哪儿?我这是在哪儿?”马信闻声策马奔了过来,翻身下马,来到他跟前,说道:“黄炎义士醒了?你已经昏睡三天了。是我们国姓军救了你。”黄炎亢奋地抓住马信:“我刚才在杀敌呀,知道吗?我已经杀了三百清兵。哈哈,我把他们全宰光了吧?”马信道:“黄义士受惊了吧,你好好休息,我们下午就可以赶回厦门了。”黄炎仔细打量一身甲胄的马信,问道:“你是谁?”马信点头道:“本将马信。”
黄炎突然抽出马信的剑,被马信一把夺回。
黄炎挣扎着,呼道:“我怎么没杀了你呀。我黄炎誓死不当俘虏!”
马信按住他,说道:“你不是俘虏,我马信现在是国姓爷手下大将,是我把你救了。”
黄炎闻言冷笑道:“原来是马得功手下的叛将呀。不过你弃暗投明,也算是走了条正路。”
马信扶他躺下:“你身上有伤,别乱动。”
黄炎挣扎着爬起来:“虽说你是叛将,但我不嫌弃你,愿与将军结为知己。”
马信忙按住他:“多谢黄义士赏识。”
黄炎爬起来道:“那好,将军可否借我三千兵马?”
马信道:“黄义士要三千兵马去做什么?”
黄炎道:“做什么?我要杀到福州去,我要去殉国难……”黄炎还没说完就伤口发作疼得龇牙咧嘴。
马信轻蔑地道:“你要去就自己去吧,别拉我马信的兵去陪葬!”说罢,他催动兵马押运粮草,加快速度向厦门方向走去。不一日,押运粮草的这支队伍便进了厦门城,郑成功与众将正在城门等候。马信向郑成功禀报道:“国姓爷,这次征粮很顺利,百姓们听说是国姓军征粮,二话不说,家里有多少就送多少来。我们在途中还搭救了黄义士。”这时,黄炎被人搀扶着上前,黄炎见到郑成功,面带羞愧地上前一揖道:“在下黄炎拜见国姓爷。”郑成功道:“黄义士怎么上次连个招呼不打就走了?”黄炎有些紧张地看着郑成功:“感谢国姓爷不杀之恩。”郑成功不解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了?你上次救了董娴和经儿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黄炎道:“好,国姓爷不杀我头我谢国姓爷,可我听说国姓爷要削八闽百万百姓的发,我今天却要国姓爷给我个解释!”杨旭在一旁叫道:“削不削发乃我军机大事,有必要给你解释吗?”
黄炎长叹道:“郑成功,你苟且偷生,俯首削发,忠义丧尽,气节全无……”马信拔剑,将剑架在黄炎脖子上,愤怒地说道:“你再胡说我削掉你的脑袋!”
黄炎气愤不已道:“你郑成功削发留头,我黄炎宁愿掉头保发!”
这时,陈永华飞马赶来,来到厦门城门前,翻身下马,向郑成功禀报道:“国姓爷,有柳圆圆的消息了!”黄炎一听说有柳圆圆的消息忙扑上去抓住陈永华,张口问道:“陈参军,圆圆她在哪儿?”陈永华挣脱黄炎道:“你一边歇着去!”郑成功问陈永华道:“柳圆圆怎么样?”陈永华回禀道:“我丐帮弟子从南京打探到消息,柳圆圆前往南京行刺满清总兵被俘,已在大牢里关了一年多了,据说南京总兵想要把她送往北京邀功请赏。”黄炎指着郑成功呵斥道:“郑成功,一个烟花女子尚且都能只身前往南京以死报国,可你七尺男儿却在这儿与清廷媾和!”郑成功不动声色道:“黄义士,本来我不想给你解释,为了圆圆,我让你宽心一点。我国姓军已利用与叶成海和谈的机会扩充了兵马,筹集了粮饷,不久就要攻打南京。黄义士若有兴趣,可以随我大军一起北伐!”黄炎闻言有些紧张地盯着郑成功:“国姓爷率军北伐,该不是惦记圆圆吧?”
郑成功道:“你的意思是不用救她了?”黄炎道:“我黄炎将全部心血都用于驱逐满清,恢复中原,国姓爷肩负弘复天道的重任,更应该把儿女私情置之身后。”郑成功自辩道:“我攻打南京并不只是为了救一个柳圆圆。”此时,黄炎口气软了,恳求道:“可柳圆圆是我多年的知己,我希望国姓爷立刻率军攻打南京,成全我和圆圆。我太爱她了!”郑成功轻蔑地道:“我看不出来。”黄炎生气地对马信说道:“马将军,把剑借我。”马信把宝剑递给黄炎,黄炎跪在地上,他“唰”地一下用剑割开衣服,袒露后背,只见“大明”“圆圆”四个大字耀人眼目。
黄炎双目盯着郑成功道:“我黄炎此生一为大明,二为圆圆。”
郑成功道:“黄义士,你效法岳飞倒也令人感动,但你效法得不够彻底,你是江山美人一个也不放过啊!”
黄炎兴趣盎然,他“腾”地从地上跃起,即兴挥剑起舞,口中念念有词道:“屈指兴亡,恨南北黄图消歇。便几个孤忠大义,冰清玉洁,豪杰气吞白凤髓,高怀此饮黄羊血……”黄炎朗诵诗句未完,因为有伤,没舞几下剑就倒了,众人见了大笑。马信上前从地上拾起自己的剑。黄炎从地上爬起,叫道:“马信,我杀掉三百清兵的那把宝剑呢?”
马信两眼望着厦门城外的茫茫田野:“鬼才知道!”
6
次日,厦门郑成功府议事厅内,人声喧哗。郑成功正召集郑泰、杨旭、陈永华等十来名重要官员举行会议,商讨军机大事。
郑成功道:“各位将军,虽然清廷答应给我们泉、漳、惠、潮四府,但却要求我们削发领旨,现在,叶成海还在等着我的答复,众将军以为如何?”
众部属一听,无比激愤,议论纷纷:杨旭第一个发言道:“满清朝廷这样紧逼,真是欺人太甚,地盘还没有给我们,怎么可能先剃我们的头发?”
郑泰道:“国姓爷,我们也要把问题都考虑周全,这可是咱们和满清讲和的最好时机,放过去就不会再有了。”
陈永华道:“和谈拖了一年,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以明确告诉叶成海,我们不谈了。”
这时,门外传来郑渡的声音:“大哥!”
众部将回头一看,只见郑渡从门口走进来,大家立即安静下来。
郑渡走进议事厅,说道:“大哥,叶大学士叫我前来问你,期限将到,你答不答应削发领旨?”郑成功道:“二弟,我不能答应他,我八闽百万军民也不能答应他。”郑渡朝郑成功跪下:“大哥,我求你了,你答应削发吧,马上就答应吧,如果这次和议不成,我们全家数十口性命难保呀!”郑成功上前扶郑渡道:“二弟,清朝跟我议和,其实是一个阴谋,父亲既然已经被他们欺骗过,我又怎么能重蹈他的覆辙?我一日不削发受诏,父亲一日可保平安;我如果苟且屈膝,削发受诏,那我们郑家才真的会被满清斩尽杀绝啊!”郑渡不肯起来,沉痛地道:“大哥,叶成海也告诉我,这次和谈不成,我们全家都要被发配北方。大哥,如果你不答应削发受诏,小弟就长跪不起!”郑成功道:“二弟,我虽是父亲的儿子,我更是千万百姓的儿子,我肩负弘复天道的使命,我身不由己呀!今日如果被满清朝廷一胁迫便俯首削发,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天下人?二弟,你如果不能谅解大哥,大哥只有以死来谢天下!”说罢,郑成功拔剑递给郑渡手中,道:“二弟,你替父亲解决了我这个不孝之子吧!”郑渡缓缓举起宝剑,郑成功平静地看着弟弟。郑渡双手颤抖,他突然扔掉宝剑,抱住郑成功痛哭:“大哥,你不能死!你要救全家呀!”郑成功搂着郑渡:“二弟,自古忠孝无两全。我郑成功只好为天下人尽忠了!拜托你照料好父亲。”
此时,郑渡满脸泪水,哭道:“大哥,我尽量照料好父亲,咱们今生今世恐怕再也难以见面啦!”
郑成功闻言也潸然泪下。
7
过了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叶成海见和谈无望,带着郑渡准备登船离开厦门,郑成功率众将相送至厦门港口。码头上,郑经哭喊着拉住郑渡叫道:“二叔,我不要你走!”郑渡含泪道:“经儿,二叔不能不走,二叔会回来看你的。”这时,满清朝廷派来的随员在后面催促:“二公子,时间不早了,快上船吧!”说着,两个随员强拉郑渡上船。郑经高声嚷道:“不许带走我二叔!”正欲扑上去,却被杨旭一把拉住。
郑经转身求杨旭道:“杨将军,你拦阻他们吧!”
杨旭拉着郑经道:“公子,你忍着点,忍着点。”
叶成海用衣袖擦擦眼角,他走到郑成功面前,满面羞愧地道:“当初来福建劝降你父亲时,我以为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可以让你郑家大展宏图,让八闽百姓和平安宁。唉,谁想你们郑家父子是如此不同,老夫精心盘算的共享天伦之乐的好事,到头来却演化成一段生离死别之苦。郑将军,老夫对不住你们郑家了!”说罢,垂首不语。
郑成功诚恳地道:“大学士一番好心和一片苦心我郑成功都领了,父亲在北京,还望大学士多多关照。”
叶成海道:“回去后我也不是什么大学士而是一介草民了,郑将军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关照郑大人的。老夫告辞了!”言讫,叶成海颤巍巍上船,大船缓缓离岸。郑渡在船上不住地喊叫,不住地朝岸上挥手。
岸上,晚风呜咽,残阳如血。董娴以手捂脸,痛哭失声。郑成功痴痴地屹立在岸上,脸上没有眼泪。
8
岁月如梭,转眼过了一个月。这天,马得功得意地跑进福州清总督府书房,向刚刚复职的李率泰贺喜:“总督大人受尽监牢之苦终于官复原职了,呵呵,你还不知道吧,叶成海因为谈判失败、同情郑逆已经被朝廷革职了!”李率泰平静地道:“叶大学士何时返回福州?”马得功道:“叶成海这个老家伙把总督大人弄进死牢,我想等他来了好好出口气,羞辱他一番,谁知道他还有自知之明,不敢经过福州就从水路北上了。”李率泰怒道:“混账,叶大学士是你这等人羞辱的吗?我李率泰因为他的执着吃尽了苦头,但我还是钦佩大学士的胸怀和为人。你立即吩咐手下,派快船追上大学士,送黄金百两,说是我李率泰的心意。”马得功答道:“是!”李率泰继而对马得功乐观地道:“又该我李率泰大显身手了,只要全省军民同心,剿灭郑逆就只是时间问题。传我的命令,凡郑家军中有悔过投诚,带领船只兵丁归降者,破格提升;如有擒斩贼方将领头颅来献者,封以高爵!”
马得功拱手:“是!”
9
这年冬天,宁古驿道,朔风呼啸,沙尘漫天。郑芝龙一家十几口人在一队清兵的押送下,艰难地向宁古塔方向行进。这时,天空掠过一行南飞的大雁,郑芝龙翘首南望,神情凄然。一个清兵将领催促郑芝龙道:“快点吧,还磨蹭什么?京城你是再也回不去了!”郑芝龙道:“你以为我是留恋京城?我是后悔当初没听我长子的话呀!”清兵将领摇摇头:“也是,好好的福建你不呆,结果被流放到这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这时,一个仆人赶上前搀扶着郑芝龙,说道:“侯爷,我扶着您走吧。”郑芝龙一把推开仆人:“不用,我能行。”清兵将领嘲笑郑芝龙道:“还是让他扶着走快一点吧,这样磨磨蹭蹭地,十天半月也到不了古宁塔,三九寒天,到时气温降下来,你这把老骨头可不经冻呀!”这时,夕阳照在郑芝龙身上,荒漠中投放出巨大的影子,郑芝龙傲然仰天大笑:“我这把老骨头冬练三九,夏耐三伏,你是想也想不到的。哈哈……”
这时,远处,郑渡策马赶来。少时,郑渡跃下马背跪在郑芝龙面前呼道:“父亲,孩儿来晚了!”郑芝龙扶起郑渡,苍凉一笑:“不晚,正好陪父亲一起赶路。”郑渡道:“父亲,这次和议不成,大哥也是无奈啊!”郑芝龙叹了一声:“我早就料到了。”郑渡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父亲,这是大哥写给你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