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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雨如注(4)

发信探问这一招彻底失败,老龚只得背水一战,直接拨打电话。首先仍然是王元木,是他惹出来的事情,当然得先找他。那王元木接了电话,先亲热地嘿了一声,老龚赶紧说,哎哎,真对不起,刚才给你发的那信,是真的,我真的忘了你——那王元木的声音立刻就变得生疏隔膜了,硬呛呛地说,老龚,你升官了是吧?打官腔啊?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老龚赶紧解释说,不是的,不是的,没升官,不好意思,可能,确实,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你早晨是发了个段子给我的吧?我看到你的名字,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你是什么样子,想不起你是谁,怎么说呢,我好像忘了你这个人。那王元木来气了,说,你忘了我这个人,你还给我打电话?老龚你到底搞什么?你以为天天都是愚人节吗?老龚败下阵去,再换个人如此一番,又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也有人很体谅他,建议说,老龚,你去精神病院看看吧。老龚说,你骂我?那人心平气和地说,老龚,我没有骂你,我有个同事,本来什么问题也没有,但自己总觉得有问题,到精神病院去了一趟,什么药也没有用,回来就彻底好了。

虽然他说的很在理,但老龚才不会听他的,最多就是健忘而已,跟精神病是扯不上关系的。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老龚干脆把手机关了,扔到公文包里,在家里喝茶上网看视频,做出一副十分惬意的样子给自己看看。

刚刚关机不一会,老婆就从外面回来了,轰开房门,生气说,给你发个短信你都不回?我到超市买东西,忘了带超市优惠卡,叫你送一下。老龚说,我关机了。老婆奇怪地看他一眼,说,好好的关机干什么?省电啊?老龚愣了片刻,忽然向老婆一伸手,说,把你的手机给我看看。老婆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身子一缩,警觉地说,干什么?你要干什么?老龚说,不干什么,看看你的通讯录。老婆说,我的通讯录凭什么要给你看?老龚说,难道你有见不得人的联系人?老婆说,你还管我见得人见不得人,你的手机什么时候给我看过?老龚哪是老婆的对手,他只得找儿子要手机,可不等他开口,龚小全就说,老大,淡定,你最需要的是淡定。老龚不服说,我怎么不淡定啦?我只是忘记了一些人,我想要回忆起来。龚小全说,老大,失意是忘记曾经的回忆,回忆是想起曾经的失意。老龚咀嚼了半天,也没嚼出什么味来。

好不容易熬过了休息日,上了班,老龚忙不及地向大家诉说自己的遭遇,可周一上午是最忙碌的,大家似乎都没怎么听老龚说话。只有一个人听进去了,说,这有什么稀奇?我也有过的,有一个名字,我到现在还没想起来呢。

老龚说,兄弟,你那是一个名字,我这可是大部分的名字。那兄弟不以为然说,一个和十个,和百个,性质是一样的嘛。停顿一下,又说,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吧,现在信息爆炸,脑子里东西本来就太多了,忘掉一点说不定是好事呢。老龚说,怎么是好事呢?那同事哀叹说,要不我和你换换,让我把你们他们都忘记吧。老龚说,怎么个换法?没法换的,这样吧,我知道你忙,我也不耽误你事情,你把手机借我看看。那同事赶紧带上手机走开了。老龚又到处找人要手机看,终于有几个人注意到老龚的异常了,他们一起把老龚攻击了一番,说,这年头,谁肯随随便便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看?老龚说,我就不相信了,这么大个单位,人情都这么淡薄。他又到其他办公室去尝试,结果搞得同事们见了他都绕道走。

老龚想到人情,便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人情再淡薄,父母不会淡薄的,中午休息时老龚就赶往父母家去了。老龚的父母合用一部手机,母亲一听说老龚要看他们的手机,也不问干什么,赶紧拿出来拱到老龚跟前,你看,你看。老龚心头一软,暖乎乎的。可是打开一看,父母手机里的通讯录却是空白的。老龚奇怪说,咦,你们没有储存电话?父亲说,储那个干什么?母亲说,我们不会储呀。老龚不满说,我明明教过你们,好几次试给你们看,你们都说学会了,结果还是没存。父亲和母亲同时说,哎呀,我们老了,新的东西学不会了,不学也罢了。老龚有些泄气,顿了顿又说,那你们要找人的时候,电话号码怎么知道呢?你们记得住、背得出来?父亲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笔记本,摊开来给老龚看,老龚一看,上面果然胡乱记着一些电话号码,但是几乎没有人的全名,都是张阿姨李大爷王大妈之类,老龚看了看,头大,说,你们这样记人家的名字,搞得清谁是谁?父亲说,这有什么搞不清的,我们虽然老了,但没有老得连李阿姨王大妈都认不得了。

父母送老龚出来,走出好一段,他回头看看,父母还站在那里,母亲的手还一直没有放下。他心里忽然酸酸的,想到父母送他时那异样的担心的眼光,总感觉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浑身上下摸了摸,没摸出什么来,手往脑袋上按了按,脑袋也不疼,这让他心里更加不踏实了。

老龚绕了一点路,将车开到精神病院,挂号时人家问他,你一个人来的?

没有家属陪同?老龚说,咦,人家说,来精神病院的也不一定就是精神病啊。

那挂号的说,说是这么说啦。又问他,你看什么科?老龚说,我还……我还不知道我什么病呢。那挂号的笑了笑,说,到我们医院来看病的还能看什么病呢?又热情介绍说,看起来你是头一次来噢,我们有精神科、神经科,神经科呢,又分神经内科和神经外科,还有普通精神科、老年病专科、儿童心理专科、妇女心理专科等等,你呢,既然不是老年,也不是妇女儿童,先挂个普通精神科看看再说吧。就给他挂了号。老龚到门诊去等就诊,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时没有什么感觉,过了一会,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周边有一些神情异常的人都在盯着他看,老龚赶紧站起来想离远一点,就听到叫他的名字了。

进了门诊,医生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神色淡定,目光柔和,先听老龚自诉,老龚说着说着,就发现医生的眼神开始变化,起先是怀疑,渐渐地惊恐起来,最后医生阻止了老龚说话,说,你等一等。医生在自己的白大褂口袋里掏来掏去,什么也没掏出来,急了,朝外面喊道,小张,小张。一个护士在门口探着头问,刘医生,什么事?医生急切地说,我的手机呢?护士和老龚同时咦了一声,医生才发现,他的手机正在桌上搁着呢。医生打开自己的手机通讯录仔细地看了看,一边收起手机,一边说,还好,还好。好像放了点心。

但他继续听老龚自诉的时候,老龚总觉得他有点走神。

开CT单的时候,医生竟然把他的名字写错了,写成龚璟。老龚到CT室去做CT,护士拿了单子一念,念成了“宫颈”,又说,你到底是名字叫宫颈呢,还是还做宫颈检查?话一出口,自己又笑,说,哎哟,你哪来的宫颈哟。

把CT室的人都笑翻了。

做了CT,老龚从床上下来,拍片医生说,两天后来拿结果吧。老龚说,医生,你拍的时候大致能够看出什么情况吧,是脑子有病变吗?那医生大概想到宫颈了,笑道,当然,要有病也肯定在脑子里,不会在别的地方哈。吓得老龚哆嗦起来,急问道,你看出来了?你看出来了?医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我这是人眼,不是X光。要是人眼看得出来,还要你掏几百块钱做CT干吗?

宰你啊?

这天下班回家,进了客厅,看到父母亲坐在那里,老龚正奇怪,中午明明刚去看了他们,怎么又来了呢?他老婆在厨房忙着,没有听到他进门,正背对着他的父母一迭连声地说,他的手机,我不知道的,他和谁谁谁交往,和谁谁谁密切,他从来不告诉我,他的手机总是随身带着,为什么?有秘密不能让我看吧,他可是从来不曾让手机落空过,上厕所也要带进去的,洗澡也要带着的。

老龚不满地弄出了声响,老婆才回头看了看他,说,我说的不对吗?我歪曲你了吗?你的手机不是这样的吗?老龚的父母才不关心老龚的手机呢,他们关心的是老龚本人,老龚一进门,老两口就站起来,到老龚身边,一个拉着手,一个在另一侧伺候着,好像一个正壮年的儿子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老龚为了让父母放心,拍了拍胸,说,看看,看看,像有问题的吗?不料他这一说,父母反而更加紧张,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早就有了商量,他母亲小心翼翼地说,你吴叔叔的儿子,是心理医生,我们是不是请他来看看?老龚哑然失笑,说,妈,爸,你们以为我是心理疾病啊?母亲赶紧说,没有没有。父亲说,只是向吴医生请教请教而已。老龚还没说话,他老婆从厨房那儿探过头来,说,我看有这个必要。

既然那三人意见一致,下面就由不得老龚了,父亲赶紧掏出随身带着的小本本,找到吴叔叔的电话,一通交谈,父亲搁下电话对老龚说,吴医生正在医院值班,这会儿来不了我们家,吴叔叔让他一会打电话给你,你准备好要说什么。过了片刻,电话果然来了,果然是那个吴医生,老龚见家里人个个如狼似虎地瞪着他,不乐意,拿了手机进卧室,砰地关上门,听到老婆在外面说,你们看到了啊,一直就这种腔调。

老龚向吴医生从头说起,事情开始于星期天的早晨,他收到一条短信,是个段子,段子水平一般。吴医生说,你拣最重要的,简单说明就行,我这里还有病人等我呢。老龚吃了一闷棍,停顿下来,听到吴医生催促,才说了一句,我记不得手机上储存的人了。吴医生一时没听懂,说,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老龚说,我也说不清,举个例子说吧,比如我收到一个短信,是王元木发来的,王元木的电话存在我的手机里,是不是说明我认得这个王元木?吴医生说,那是当然,不认得的人,你怎么会储存呢?老龚说,可是我不认得王元木,至少,我想不起他是谁了。吴医生清脆地笑了一声,说,噢,这个啊,没事没事,很多人都有过,我也有过,而且经常有,人太疲劳,精神压力大,工作紧张,家庭关系、子女问题等等,处理不好,都会发生这种现象。老龚说,这是健忘吗?吴医生说,这不叫健忘,这可能属于间歇性失忆。老龚说,有什么办法治疗吗?吴医生说,不用治疗吧,你自己放松一点,想不起来不要硬想,慢慢会恢复的。老龚觉得这吴医生也太马虎了,反问说,就这样,就算好了?吴医生听出了他的不满意,说,当然,也还有别的办法,比如,你可以请两天假,到安静的地方去待一待,或许就好了。

老龚心情沉重,出房间来,对父母老婆说,间歇性失忆,医生让我出去待两天,安静安静,试试看。那三人正在发愣,龚小全回来了,照旧嘻里哈啦的,他妈看不惯他,说,龚小全,你别哼哼了,你爸得病了,间歇性失忆,说不定马上连你、连我都记不得了。龚小全啊哈了一声,朝老龚说,老大,多少人改姓了白,我可是看好你,你别变成老白啊。老龚说,你什么意思?他老婆说,说我们都是白痴吧。龚小全道,说你们吧,还真不忍心,不说你们吧,你们还真姓白,老大,你做什么CT,看什么心理医生,失什么忆啊,又不是你的病,这是一款手机病毒,PNY病毒。见大家目瞪口呆,龚小全又说,这病毒专门拆解汉字,上下拆,左右拆,里外拆。老龚虽然没太听懂,但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了,赶紧说,龚小全,你快说,怎么个上下左右里外拆?龚小全说,这还不好理解?一个姓郑的,就左右拆啦,姓郑的就姓了关;上下呢,比如一个“贵”字,就拆剩一个“中”;里外拆也是一样嘛,一个“国”,可以变成一个“玉”;以此类推,如此而已。

老龚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赶紧拿起手机,打开通讯录,根据龚小全介绍的病毒特征一分析,顿时恍然大悟。

王元木——汪远林

包子力——鲍学勤

关三白——郑泽楷

吉米——周菊

金马——钱骏

田文中——黄珉贵

辛月——薛明

言玉生——许国星

……

啊哈哈,老龚大笑起来,王元木,关三白,田文中,啊哈哈,汉字拆开来用,太有才了。他老婆却不信龚小全,喷他道,龚小全,你说鬼话,病毒怎么不搞我的手机呢?龚小全说,老妈,你不够格,只有老大这样的人才有条件被感染,条件有三:一、手机超豪华;二、通讯录超大;三、机主超烦。说罢朝着老龚一伸手,老大,拿来,我帮你解毒。

老龚将手机递给龚小全,还没到龚小全的手,他又缩了回来,忽然问,你刚才说的,三个条件最后一个是什么?龚小全说,机主超烦。老龚说,咦,机主超烦它也知道?它成心理医生了?龚小全说,它不是心理医生,它是自动统计学专家,通过统计机主使用通讯录的概率,来分析机主的心情。老龚恍然道,原来如此——既然如此,这病毒不解也罢,都拆解掉,都不认得,岂不就不烦心了?龚小全朝他做了个手势说,老大,你算是真正懂得了这款病毒的用意。龚小全这一说,老龚又不明白了,说,什么用意?病毒还能有什么好的用意?龚小全说,PNY,平你忧,老大,你要是真不解毒,我真喊你老大。

可他老婆来气了,冲老龚说,平你个头啊,他神经,你也神经啊?你不解病毒,手机里的人都不认得了,你要找人怎么办?老龚耸耸肩,潇洒说,我找人干什么?老婆立刻说,龚小全马上要毕业了,工作还没着落呢,你不找人?

不找人还真不行呢。

隔了一天,有个朋友来找他,这人叫常肖鹏,写小说的,喜欢写真实的故事,还非要用人家的真名实姓,因此经常被对号入座,告上法庭,官司是必输无疑的。可必输无疑他还屡犯不改,臭毛病重得很,说是如果换一个完全不真实的姓名,没有了现实感,写起来不过瘾,不爽。

那常肖鹏消息灵通,开门见山说,龚璞啊,来找你求教呢,听说你的拆解法很神奇,能够把人的名字拆解开来,既不是原来的他,又还是原来的他——老龚打断他说,你搞错了,我才不是龚璞,我是龙王。常肖鹏反应足够快,笑道,龙王?你把自己也拆解啦?龚璞变龙王。老龚说,我帮你也拆解拆解吧,你这常肖鹏很好拆,一拆就成了小小鸟。

常肖鹏大笑说,小小鸟,小小鸟好。唱了几句:我是一只小小鸟,世界如此的小我们注定无处可逃;我是一只小小鸟,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更重要?

后来常肖鹏就用小小鸟的笔名发表小说,并且使用拆解法将真实故事中的真实姓名改头换面,从此没有人再对号入座,写作进步,屡获大奖。

老龚的生活却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旧每天使用手机,每天都能看到手机通讯录里的人名,他们是:

鲍学勤

黄珉贵

钱骏

王远林

许国星

薛明

郑泽楷

周菊

……

(原载《上海文学》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