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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酒疯子(28)

按照预先说好的地点,香米一眼就看到了学校门口第三棵杨树下的黑色轿车,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四十岁左右,不高,很胖。香米双手紧紧地抓住书包带,犹豫着是否要过去,因为这个时间学校门口人很少,而香米的表情透露出了她在找人,这样中年男人很快就看到香米了,他朝香米招招手,示意她过去,香米此时也就来不及多想了,径直朝黑色轿车走去。

当香米走近了才看清中年男人的面目,和她想象的几乎一样,脸如银盆,脸上的肥肉肆无忌惮地耷拉着,油光闪闪的,眼睛大如牛眼,嘴唇肥厚,鼻子有点红肿,上面的毛孔香米看很清楚,香米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酒糟鼻吧?中年男人说他叫陈有胜,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妹妹你就叫我陈哥就行,香米嗯了一声,视线移到他的肚子上,那肚子像皮球一样滚圆,结结实实地塞在白色衬衣里,那黑色腰带贴在凸出的腹部上格外醒目,仿佛随时就要爆裂一样。

香米胃里翻江倒海,感到一阵恶心,早上吃下去的半碗面条蓄势待发,只要香米一低头就会喷涌而出。这种长相的男人满大街都是,香米在街上经常见到,每次她都会觉得不顺眼,心里有一点反感,但毕竟与自己无关,也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反应,而一想到这个男人与自己可能成为男女朋友的关系,香米的胃部就感觉不舒服,反映到脸上就是眉头微皱。陈有胜看出了香米的异样,拍了拍香米的肩膀,貌似很关切地问,不舒服吗?香米顿时感到被他拍过的肩膀过电般地酥麻,脸涨得通红。香米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真不该来,真不该发那个短信,真不该去看那张纸条,真不该赴约让自己在这样一个彪悍粗犷的男人面前犯贱。

香米说,我没事,你看我行吗?不行我就回去,还有事情要忙。

陈有胜笑了笑,说,咱找个地方吃个饭,就算认识了,有感觉就发展发展,没感觉就是普通朋友。

香米心想,有感觉个屁啊!对你有感觉我还不如去死呢!只好说,陈先生,我这么胖,脸还这么黑,你满意吗?

陈有胜很认真地把香米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乐呵呵地说,哪里胖嘛,身材很好的啊,这么白还黑啊?香米注意到陈有胜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部看,看得香米极不自在,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有胜带香米去了一家大型超市,为香米挑了两件衣服,说是见面礼,香米看到他掏出了六张红票子,对收银员说不用找了,香米的心又乱了,就这么两件轻轻薄薄的衣服价格竟然是她几个月的生活费,在以前香米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会穿三位数一件的衣服,看到陈有胜毫不犹豫付钱时那副潇洒的样子,香米突然有种义无反顾的冲动。香米真想说,我不要衣服,你直接把那钱给我不就得了。

每个女孩都向往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走在别人面前,这几乎是女孩子的天性,可香米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天性轻轻地扼杀掉。香米对名牌衣服的概念来自同宿舍的女生,她们总是一起从专卖店里买回来几百元一件的衣服,在宿舍里轮换着试穿,相互比较。在香米眼里,那些衣服和大街上几十元一件清仓处理的衣服没什么两样,可是就是几十元钱香米也舍不得花,当她也想为自己添件衣服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父亲和弟弟的影子,于是就在心里默默说,这些钱足够弟弟买一学期的学习用品了,然后就没了买衣服的欲望。

买完衣服后陈有胜征求香米的同意去了一家肯德基,这是香米第一次进入这种西式餐厅,以前她只有看的分儿,因为一直没吃过也就不是特别地渴望。

香米心想我宰你一顿然后咱们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从此消失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香米去洗手间洗手,却不会使用水龙头,她左拧拧右转转,就是找不到水龙头的开关,急得她鼻子上直冒汗,旁边一个女生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就仿佛她是一个怪物一样,香米全身的血液立即全涌到脸上来了,她飞也似的跑出了洗手间,连手也不想洗了。

陈有胜点了很多东西,不住地让香米吃,期间又去端来一大桶薯条。陈有胜说起他公司的发展情况,他说话的口气完全是炫耀的、显摆的。他问香米谈过男朋友吗,香米想了想,觉得说没谈过就显得自己没魅力,从某种程度上就贬低了自己,于是她含糊地嗯了一声。陈有胜接着说,大学生谈恋爱都是浪费时间,女孩子呢要找就找一个成熟的有社会经验的男朋友,能够在各方面给你提供必要的帮助。这话说得格外暧昧,不过倒是说到香米心里去了。她吃汉堡吃得很谨慎,很专注,陈有胜没有吃,只是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那香味钻到香米的鼻子里,沁入她的每一个毛孔,融化在每一个细胞里,香米忽然飘飘然了,她在这一刻忘记了贫苦的家庭,忘记了喧嚣的城市,忘记了那些遭受过的白眼,忘记了所有的辛酸,香米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记不起过去,她只是活在现在,活在这个干净整洁的肯德基快餐店里,活在这个陌生的四十岁男人面前。

你需要什么,尽管对陈哥说。让香米喊这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哥”,香米想想都不好意思,陈有胜竟那么若无其事地说出来,可见他是多么的厚脸皮啊,不过人家再怎么着也是有资本的,在如今这个社会上,谁有钱谁就是老祖宗,谁就是亲爷爷,他想当哥谁也管不着。香米张了好几次嘴,想说出“陈哥”这两个字,每次都被卡在嗓子眼,声音就是出不来,只好放弃,什么也不说。

陈有胜似乎发现了香米的窘迫,笑笑说,香米你不用有所顾虑,我今天一见到你就感觉很亲切,这叫什么?对,叫一见如故,我感觉你就是我的红颜知己,你穿着这么朴素一定来自农村,我也是农村出身,这么说的话我就感觉你是我的亲人,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说出来,我肯定是要帮的,说着陈有胜拿出钱包哗哗哗地点出十张粉嘟嘟的百元大钞,放在香米面前,说,这些钱你先拿着,买点好吃的好穿的,咱是大学生,就要过大学生的生活,你只管好好学习,好好享受生活,懂吗?陈有胜似笑非笑,香米看到他的大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眼看就要蹦出来了,香米觉得他后面一句话说得别有深意,却不知道深在哪里。

香米定了定神,说,我不能拿你的钱,无功不受禄。陈有胜愣了一下,说,怎么能这么说呢?你陪我聊天,陪我吃饭,花了半天工夫,这年头时间就是金钱,再说你陪我坐在这里我心情愉悦,我高兴,我工作上的劳累、烦恼都消散了,这只是个小意思,以后我们再往深处发展,我是不会亏待你的,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香米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原来话在这里等着她呢,香米明白“往深处发展”是什么意思,这老狐狸刚见面就暴露他的目的了,说话还这么文绉绉的,一套一套的,你不就想包养个大学生吗?不就想找个情人吗?还美其名曰“红颜知己”,一个老男人称一个年轻少女为“红颜知己”,还真是不知道害臊啊。

想归想,笑归笑,香米是个唯物主义者,这一年的艰苦生活和大城市的纷纷扰扰使得她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过回报,在时代的浪潮下,她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她无法对桌子上那一大叠钞票无动于衷,看着那些钱,香米咽了好几口唾沫,她没有想到世上还有来钱这么容易的事儿,她没有付出什么却可以得到这么多钱。香米的心又一次动摇了,而且是剧烈地震动。

陈有胜还是那副样子,喜滋滋地等着香米做出反应。香米使劲咬了咬嘴唇,憋着一口气说,陈哥,你需要我怎么做你就直说吧,钱我不能白拿。

呵呵,不能看成是纯交易啊,那多没意思啊,以后你周末都来陪我就行了,就是吃吃饭,喝喝茶,聊聊天,看看电影。陈有胜脸上的肥肉在抖动。

还有呢?香米继续问道。

那还要看下一步的交往啊,呵呵,你不要太心急嘛,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你要好好学习。香米注意到陈有胜的眼睛在她身上不安分起来,觉得他说的话也特别别扭,听了很不舒服。后来香米才醒悟过来“好好学习”从陈有胜的嘴里说出来真是侮辱了香米的人格,“好好学习”一般是老师家长劝诫那些调皮捣蛋、不求上进的孩子的万能用语,香米从来都是好学生,很少有人让她好好学习,所以听到这话香米就感觉特别刺耳,她学习不学习关他陈有胜什么事?!真是一个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不过终究香米还是收下了那些钱,她是穷疯了,穷怕了,因为这一个“穷”

字,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眼泪。如果不是因为穷,父母会没命地劳作吗?如果不是因为穷,母亲会因为节省医药费而一直拖着病症吗?如果不是因为穷,弟弟会总是被别的男孩子欺负吗?如果不是因为穷,她会这么卑微地活在这个本该充满活力的年纪里吗?她委屈,却无人可以诉说;她想要平反她遇到的不公,可她没有这个能力;她怨天,怨地,怨她悲苦的命运。如果这时候有人能够拉她一把,能够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她必然是感激的,尽管这种拯救的方式她一时无法接受,可是生活这个五颜六色的大染缸逼迫着她渐渐向世俗妥协。香米知道有些东西你不能一直坚持,否则你最终会死在那条通往虚无的路上,而一旦机会来临,你选择走一条别样的道路也未尝不可。

相对第一次见面的拘谨,第二次香米就自然多了,经过了几天的时间,香米想明白了好多事情,她再清高、再孤傲也是一个人,是人就要生存,怎么过不是一生呢?想明白了的香米也就在陈有胜面前敞开了心扉,大方了起来,她无所顾忌地大笑,应和着陈有胜的玩笑话,假装自己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他们看了一场电影,是一部外国大片,香米没有看懂,其实是她没有心情看。前面一对年轻情侣抱在一起接吻,腻腻歪歪,搅得香米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把头扭向一边。陈有胜就是这时候把手伸过来揽住她的腰的,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上若有若无地游走,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前面的屏幕,香米大喘着粗气,没有反抗,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这是迟早的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况且她还收了他的钱,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总不能白吃白喝不回报吧?这道理香米懂。

然后他们又去做了足浴,在香气缭绕的大房间里,香米觉得全身都软了,连骨头都要化开了,不禁感叹这些富人可真会享受啊。陈有胜说,养生要从年轻做起啊。香米心想那也要有这个条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能有这个命吗?脸上却还是附和着笑容。

之后陈有胜又约了香米几次,参加了一次他朋友的酒宴,全是商界精英,在香米眼里他们长得都一个模样,一样的肥头大耳,一样的啤酒肚,几乎每个人身边都搂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香米和她们心照不宣地微笑点头。他们谈生意,谈天南海北的所见所闻,时不时地讲几个黄色段子,接着是很像狼叫的大笑声。包间里烟雾缭绕,高谈阔论声此起彼伏,香米没见过这种气场,一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这群兴致盎然的人,就像在看一台戏。期间一个秃顶的男人说,老陈,这次挺嫩啊,说完朝着香米若有深意地笑,一个化着特别妖艳的妆容的女人走过来盯着香米从头到脚看了一阵,然后熟络地把胳膊搭在陈有胜的肩膀上,对他抛了一个媚眼,说,陈哥,眼光不错啊,陈有胜摸着肚子上的肥膘,呵呵地笑个不停,好像多么自豪似的。香米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玩物被别人随意摆弄,觉得难堪极了,心里堵得慌。

在送香米回学校的路上,香米一直不说话,陈有胜说,香米,他们都夸你漂亮呢。香米没反应。陈有胜似乎感觉到了香米的冷漠,说,那种场合你可能不习惯,都是朋友嘛,说得也比较随便,你也要体谅我啊。

陈有胜自始至终也没问过香米的家庭情况,只是猜到了她是农村人,似乎对香米的过去丝毫不感兴趣,当然也没有提到他的家庭,只是和香米聊一些社会上发生的新闻趣事,一般都是他滔滔不绝地说,香米歪着头听,偶尔发表一下简单的看法,有时陈有胜会突然眼睛放光,说,香米你真是我的知己啊。

香米受不了这些点点滴滴的暧昧不清的话语,她觉得恶心,从心理上到生理上都极度反感。但她家里还有几万元的欠款,今年百年一遇的大旱使地里庄稼大幅度减产,有的地里几乎颗粒无收。父亲也急得病倒了,她的学费还是借的亲戚家的。她的弟弟正在长身体却还吃着萝卜咸菜,她需要钱,她期待着陈有胜问一问她的家庭状况,问一问她有什么困难,而陈有胜却对此绝口不提,见面都是看电影、吃大餐、逛商场,一个劲儿地和她玩暧昧、搞情调、找感觉,香米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陈有胜欲望的魔爪,却丝毫不见动静,一副慢慢悠悠毫不着急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进入主题的迹象。

香米有点沉不住气了,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陈有胜的钱,这几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但总不能口无遮拦地伸手去要吧?而伸手要的话人家能白给吗?你不得给他好处吗?香米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这个程度,她琢磨来琢磨去始终想不出撬开通往陈有胜皮包的办法。如果她主动提钱的事,陈有胜势必会看轻她,然后终止和她的关系也说不定。

陈有胜带着她去吃了一次川菜,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有鱼翅,有熊掌,香米却毫无胃口,她又想到了父亲和死去的母亲,她看着这些美味佳肴觉得对不起他们,不觉眼角就有了泪水。陈有胜吃得很尽兴,酒到酣处就说起了他的家庭,说他那到了更年期唠唠叨叨的老婆和读高中就把女朋友肚子搞大的不争气的儿子,还说他的公司曾经被他的下级暗中操纵差点濒临破产,后来他运筹帷幄最终起死回生,并且风生水起。

香米说,陈哥也不容易啊。

陈有胜又斟了一杯酒,打了个酒嗝,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香米,还是你懂我啊,我家里那个母老虎就是吃了蜜也说不出你这么一句贴心的话,成天就知道跟我吵跟我闹,用钱也堵不住她的嘴。

香米觉得其实眼前这个男人还是挺可怜的,自己原先以为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可看看陈有胜,有了钱,有了一切的物质条件,精神生活却是这么空虚。不过话又说回来,香米在他面前才是真正的可怜人,自己连基本的物质生活都保证不了,又有什么资格去可怜别人?自己又有谁来可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