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孔觉民让女儿孔妮带给赵点梅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孔觉民二十多年来,凭着过人的胆识,经营幸福生活。现拥有市中心两幢三层写字楼,共一万平方米,按市价每平方米八千算,值八千万,两楼别墅,共一千五百万,两辆凯迪拉克值三百多万……”
纸条最后写了一句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关注价钱的习惯了,为了你的话,今天破例。”
赵点梅看见这张简单的财产清单,笑得脸上的皱纹像膝盖,说,这老畜生,到底坐牢坐出毛病的,跟我汇报家产……
孔妮脸上掠过一丝对母亲的鄙视,母亲也好强,不过她的好强没有成功,现在只能在家里打打麻将,听听佛经,骂骂前夫,偶尔也听听费玉清的歌,什么“往事不能忘,浮萍各西东……”孔妮说,这辈子,我只佩服三个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丈夫,还有邓小平。
这世上没有重复的感情,所有的感情都是不一样的。赵点梅要是知道这一点,当初就不离婚了。
桃花又开的季节,有一天晚上,孔觉民和阿四一帮老友正喝着酒,猛听得火车一声激动人心的吼叫,浑身的血朝脸上涌,受了它的召唤,仿佛要到什么地方去,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叫了司机,推开众人,走了。
司机问他去什么地方。
他说了两个字:火车……
小兰不是住在那里吗?小兰住在火车站的后面,他路过几次,终究没有走进去。那儿原是一片杨树林和稻田,现在全成了住宅楼。小兰曾经把他的勇气消灭光了,他后来滋生出来的勇气,与小兰无关。与赵点梅无关,与他的孩子们无关,与任何人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呢?
到了火车站,他才想起要做一件事:逃票。
他并不想看见小兰,她早就与他无关了。
他下了车,换了司机身上的普通衣服,接过司机给他的钱,挥手叫了三轮车。一坐上去,时间就慢了下来,忽然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琐碎的生活里,缓缓地令三轮车夫,把他带到检票大厅门口。
他许久没来火车站了,有手下人在外面办事,他几乎不需要出差。如果一定要去外地,近的让自己的司机开轿车过去,远的坐飞机。进了火车站,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火车站重新翻修过了,人人都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没有人多管闲事,你就是倒在地上,也没人多看你一眼。三十年前,他在这里碰到阿四,三十年前,他在这里还看到过一位要饭的女人,这女人现在还在,是个乞丐婆了。乞丐婆的脸以前是瘦削青黄的,现在不一样了,就是在灯光下也看得出她神清气爽。
孔觉民掏出所有的钱放在她的碗里。这碗还是破旧的,但现在不是用来盛饭而是用来盛钱的。老太婆瞄一眼孔觉民,说,人生其实很简单。各种辛苦,各种手段,剥了皮剔了骨,(看见的)就是“吃喝”二字。所以我要饭不觉得丢脸,城管老是来赶我,我也不走。
要了多年的饭,她好像成了先知先觉。
车站派出所挂着大牌子,孔觉民在窗外有滋有味地看了一阵,民警很忙,抓住了在厕所里吸毒的,在车站广场上卖淫的,还有聚众斗殴的。这些人在派出所里吵吵闹闹,喉咙比警察还响,一位中年民警拿出电警棍往桌子上一拍,吵声小了一点。
车站的检票口,往南去是五个,往北去也是五个。孔觉民站在往上海去的检票口,看那检票的一个女孩。这女孩长得像小兰,她与小兰一样,也是那么与众不同。小兰是时时刻刻拘谨做作,仿佛身边有个情人看着她,这个女孩恰恰相反,她满不在乎,嘴里吃着蜜饯,目中无人,芸芸众生,没有一个能经过她的眼,更别说经过她的心了。
孔觉民想,就逃她的票了。
现在逃票,不会通告单位,不会通知居委会,更不会判刑。罚款而已。
孔觉民夹在人流里朝前走,经过女孩身边,女孩看了他一眼,他有气无力地指指前面,说,票在前面那个人身上。女孩没吭声,让他走了。孔觉民走到边上,站下来看这女孩,这女孩子二十几岁吧,她与以前的女性完全不同,她轻松,不负责任。孔觉民喜欢她这种不负责任的样子。
孔觉民又走回去了,站在她身边。检票已经结束,检票口空荡荡的。
女孩说,你怎么还不走?等火车要到月台上去,火车不会开进来把你拉走。
孔觉民说,我逃票,你怎么不骂我?也不拉我出来?
女孩说,不就十几块钱吗?我懒得理你这种人。你就是上了车也得补票。
孔觉民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没有钱补票。
女孩掏掏裤子口袋,又掏掏上衣口袋,大大小小的钱票,大约也有十几块钱,挺侠义地放到孔觉民手上。
她肯定唤醒了什么,因为孔觉民想碰碰运气了,他说,你像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女孩说,哦,你的第一个女朋友像我,那你是了不起的。
孔觉民想,运气不错,这女孩不讨厌我。他说,其实……我是大老板。我在市中心也有两幢大楼……我是单身。
女孩说,嗯,你对我说这种话,有胆量!你脸红不红?
女孩的同事们,这时候围过来,对她说,你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有个大老板来娶你了。
女孩笑着,对孔觉民说,你还不走?
孔觉民说,我等你一句话。
女孩说,好,你要是个亿万富翁,我就嫁你。
孔觉民说,你等着,你敢嫁,我就敢娶你。我下半辈子就靠你活了。
走出大门,他回头望着女孩补充一句,你是国家给我的补偿。
时代千变万化,却是万变不离其宗。孔觉民终于明白,他多少年孤军创业的勇气,和这女孩有关。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9期)
你是个好女孩
徐晓
香米在众多招聘广告中找到那一张细细长长的白纸条时,头皮瞬间感到发麻,就像一阵电流嗖的一下从头顶穿过全身,噼里啪啦地淌过五脏六腑,最后抵达脚后跟,香米险些站不稳。
今天香米特地起了个大早,来到食堂的角落里,寻找到了这一张夹杂在各类广告中很不起眼的纸条,她看了看四周没人就迅速地撕下来装进了口袋里,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那张白纸上只有一行字,上面写着:成功男士诚交女友,要求形象良好,家庭困难者予以经济帮助;后面的联系方式是一串电话号码。香米是无意间听到两个女生说关于学校食堂外面有那种兼职广告的,她开始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不知什么原因最近香米总是心神不宁,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那两个女生说话时极为夸张的样子,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香米的心,迫使她去看个究竟。
香米拿到纸条后她的心是动摇的、纠结的,她知道这就是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所谓的“包养”,以前只是听说过,她一直是鄙视那些高官富豪以及那些自甘堕落的大学生的,甚至从心底里生出来厌恶之情,可是当她真真切切地面对这种事情时,却有一丝恶作剧的玩笑意味。
其实,令香米感兴趣的不是这一新奇的事件,而是“经济帮助”,这几个字好像长了翅膀一样嗖一下飞进了她的心里,扑棱棱地乱窜,挠得她的心毛躁躁、闹哄哄的。香米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材姣好,凹凸有致,说不上绝色倾城,但也绝对不难看。香米的心就乱了。
香米缺钱,所以她在不停地找机会赚钱。香米出身农村,母亲因劳累过度突发脑干出血,在香米高考前两个月不治身亡。父亲一直瞒着香米,说家里农活事多,学习环境不安静,就不让香米周末回家。当香米高考结束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后,看着父亲苍老的容颜和满头的白发以及弟弟空洞虚无的眼神,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整个身体仿佛悬在半空中,轻飘飘、空荡荡的,几分钟后香米才爆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声。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香米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山村里飞出金凤凰,令这个贫寒的家庭既快乐又难过。香米从小在母亲“上大学”的念叨声中长大了,当这一天终于来到时,母亲却已经不在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用在母亲的医药费上早就打了水漂。看着这个家徒四壁、破乱不堪的家,香米对父亲说出了在心里憋了一个假期的心里话,那就是放弃上大学的机会,留在家里照顾身体日渐衰老的父亲和正在上初中的弟弟。香米说完后就迎来了父亲那厚而敦实的巴掌,那巴掌上的老茧把香米的脸硌得生疼。父亲当时真的愤怒了,香米很少见到父亲发火,本来香米是用商量的口吻和父亲说的,没想到父亲反应那么大,咆哮着说了那么多话,香米立即就蒙了,脑子里全乱了,只听见父亲反复强调一句话: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当时香米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像所有寒门学子一样,香米到大城市求学不仅背负了自己的梦想,她的身上还承载着父辈的希望和改变家族命运的使命。虽然香米省吃俭用,但在消费水平是农村的好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大城市里,香米过得还是有点紧巴。周末香米找了几个发传单的兼职,在大街上顶着烈日和路人的白眼,嘴磨破了,脚站疼了,累死累活地干一天才挣了几十块钱。又因为每次回去都太晚,公交车早就没有了,不得不打车回学校,这样一天下来手里就只剩下几块钱,这时候香米除了苦笑不知道该做何种表情才对得起自己辛苦劳累的一天。
大一的时候班里分到一个助学金的名额,香米报了名,交了材料,本以为以她的家庭条件和她的成绩可以稳当地申请到助学金。在老师同学面前一次次地复述家庭状况时,香米感到就像一次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脱掉衣服等待最后的审判一样,既难过又尴尬。然而最后获得助学金的是另一名女生,她得到的票数远远高于香米的,据说那名女生在几天前曾给每个同学赠送礼物,美其名曰“见面礼”,大肆拉拢人心,香米也收到了,是一只做工精细的手链。香米心想:你申请贫困户出手还这么大方,你何必跟我这等穷人争这点助学金啊?!
没过几天香米就听到舍友小丽为自己打抱不平:哼,桌子上摆着苹果电脑,手里拿着iphone4,那富妞正给她妈打电话报喜呢,说什么多亏了她妈想得周到,几个地摊货就把同学们搞定了,还说她现在人缘可好了,我看这种人就是欠揍!香米笑笑说无所谓了,你们别为我伤了同学间的和气。
香米就是搞不懂,为什么人家那么富裕,还要申请助学金?她的资料明显是造的假,可老师和同学们为什么还是给她投票?难道原因就是她给每个人走了后门?作为哲学系的高材生,他们的思想竟然这么腐败!香米怎么也想不通。小丽说,那富妞就是享受这个征服的过程,看样子是从小到大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不管自己是否需要,什么也要争过来为自己所用,现在的人也是,收了她的破玩意儿,就把自己给卖了!香米默默地听小丽说完,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香米倒不是特别在意金钱,她一直不是喜欢攀比和奢侈浪费的女孩子,她深知自己是农民的孩子,身上有着劳动人民艰苦朴素的品质,她相信任何事情都要用自己的双手来付出,对于一些不公平的事情,她也只是不争不吵,不哭不闹,这也是她的专业选择哲学的原因,她觉得精神的富有比什么都重要,只要她的心足够强大,什么都不是问题。
香米破碎的家庭情况被同学们知道了,她在同学面前总是感觉自己的秘密被别人洞悉了,心里老是疙疙瘩瘩的。于是时间长了就有了心结,便觉得和每个人之间都隔了一层膜,把彼此的距离无形之中拉大了,同学关系也只是客气而生硬的。
香米还摆过地摊,贴过广告。在别的女生忙着化妆、打扮、购物、约会时,香米正拼命地赚取生活费;在别的同学尽情地挥霍着大把的青春光阴时,香米的心里时刻挂念着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香米有时候会有一种感觉,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并不是从小梦寐以求的,她以前学习的奋斗目标是早日摆脱贫困,离开家乡,而现在却是在繁华的大都市里,以更加贫困更加卑微的姿态活着,活在一片难以摆脱的阴霾之中,那样一种暗淡的生活时时咬啮着她的心,折磨她,摧毁她,逼迫着她越来越无路可走。
“痛苦”这一词语已没有足够的力度描绘香米的心理状态,焦虑、寡言、失眠、精神不振、内分泌失调等等一系列身体和心理上的不适,使得香米的信仰几近崩溃,她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也极少参加学校组织的社团活动,给别人的印象就是孤高冷漠,来去匆匆,形影无踪。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搞得她头脑发昏,有几次香米要支撑不住了,好在她是学哲学的,能够及时地从精神上获得解脱和慰藉,舒缓来自这个现实社会的巨大压力。
香米拿出手机,看着那张纸条上的手机号码,她下了很大决心,输入:你好。想了想,删掉,重新输入:你想找女友吗?然后发送了出去。香米舒了口气,她没想到自己的举动竟是这么干脆利落,有一种英勇无畏般的决绝气概,香米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了“荆轲刺秦王”这个故事,或许觉得她像荆轲一样迈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吧,这样想着就不觉笑了起来,她猜测对方会回复什么呢。
大约过了两分钟,手机就响了起来,香米吓了一大跳,她没想到对方会打过来,她凭自己的定式思维认定对方会像她一样发短信,那样的话交流就会慢而踏实,就会有回旋的余地,归根到底香米是带着游戏的心态的,她的内心其实是极其保守而传统的,而此刻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香米按了接听键,手机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香米的心脏怦怦地乱跳着,大脑一阵短路,机械地回答着那男人提的问题,无非是年龄专业身高体重之类的,最后对方问香米周六是否有时间见个面,一起吃个饭先从普通朋友做起。
香米不想淌这滩浑水,心里想找借口拒绝,嘴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方笑呵呵地挂断了电话。香米悔恨自己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卖了呢?从那男人的声音来听至少也四十岁了,而香米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如今竟为了钱而沦落到结交老男人,一想到电视上那些富得流油肥头大耳的老板大款,香米就感到恶心。
香米骨子里是有一种韧劲的,她坚信“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抱着这样的态度,香米也就挺身而出了,大不了及时全身而退。现在这个社会,你只要敢冒险,就一切皆有可能。无论怎样,香米想赌一把,用自己唯一的资本——青春,赌一把。
周六刚下第一节课香米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她借了小丽的高跟鞋,对她说是要见一个高中同学,小丽爽快地答应了。香米是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向小丽开口的,说来也挺寒碜,已经大二了香米还没有一双属于自己的高跟鞋。香米是稍微打扮过的,她认为不论是见谁,不管结果怎样,都不能穿得太随便,因为平时都随便惯了,香米一时想找身得体的衣服就有点难,鞋子已经借了人家的,衣服再向别人开口就说不过去了。香米最终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之中挑选了一身比较新的,为了显得成熟一点,她还将浓密得如瀑布一样的头发散了开来。